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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位于种子岛西南三十二海里,面积约五百平方公里,形状浑圆,海岸线平滑而舒缓。岛中央耸立着九州地区的最高峰宫之浦岳,海拔一千九百三十五米。另外还有永田岳、黑味岳,一同构成群峦叠嶂的八重岳山脉。气候垂直变化显著。海拔一千至一千五百米的山麓上生长着繁茂的屋久杉林带。

湛蓝湛蓝的大海上,仿佛盖着浓绿色天鹅绒的、郁郁葱葱的群峰,耸然屹立在晴空里。

富冈衣袋里的一张纸条上,抄录着屋久岛的简单介绍。这里有种子岛无法比拟的浓绿和圆润。望着岛上久违的深绿,富冈的心情也畅快起来,丝毫没有被流放孤岛的悲哀,反而感到一种身心得以涤净的森林的召唤。富冈走向甲板,迎着寒冷的海风,不知厌倦地遥望耸立眼前的海岛。种子岛仿佛一座横卧的岛屿,而屋久岛则是屹立于海面上。如果是在黎明昏暗的海上,眼前蓦然出现这样一座岛屿的话,一定会感到突兀吧。

富冈他们将在安房港上岸。船航行到宫之浦,这一带的海岸浪涛汹涌,还没建码头,船只能停泊在外海,再用舢板运送乘客。望着大隅诸岛尽头这座棋子形状的孤岛,富冈想到这将是自己一路跋涉后的栖息之地,不禁感慨万千。

碧蓝的海上浮起一座密林丛生的岛屿,景象本身就显示了大自然的神奇。船离开了波涛汹涌的海域,引擎声再度轰隆响起。海浪依旧起伏不定。

翌日,早晨八点左右,屋久岛开始进入视野。

小小的舢板像一片树叶挣扎在起伏的浪涛间,向宫之浦苍凉的海岸划去。

雪子缩进毛毯里,不安地问道。那支名叫什么布鲁斯的轻浮的流行歌,一遍又一遍地在甲板上响起。

雪子缓缓起身,平整了一下头发,脸上有种不抱任何奢望的表情。她把小镜子放在毛毯的皱褶间,对镜整理蓬乱的头发。干枯的发丝胡乱地在脑后束起,用手绢扎好,又吃力地往脸上抹了点润肤膏。涂着白油漆的板壁上,海水的反射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像一团光焰不停地晃动。

“屋久岛,也会是这样的地方吗……”

雪子固执地不去看窗外的景色。种子岛也坚持着没看一眼,连此刻屹立眼前的屋久岛她也不想看。或许对雪子来说,不论是怎样一片土地都无所谓了。准备下船的时候,富冈看她慵懒的样子,心想这大概是身体的不适所致。

甲板和走廊上,有人穿着木屐跑来跑去,不时传来酒吧小姐们娇滴滴的说话声。有好几次,她们甚至打开富冈和雪子的房间,肆无忌惮地朝里面张望,让两人吃惊不已。

上午十点左右,船进入了安房港的海域。

两人也不上岸,就在船舱里一直呆到晚上。傍晚时分,甲板上点亮了闪闪发光的灯饰,喇叭里开始播放闹哄哄的流行曲。

狭小的舢板摇晃着穿过巨浪,向富冈他们的大船划来。不觉间下起了小雨。

朝岸上望去,转眼间,蜂拥的人群便朝着坡地上的市镇四散而去。白砂铺就的路面在夕阳下反射着暗淡的光。海岸边杂乱无章地盖着一些房子:像是镇公所的木头房子、三层楼的破旧旅店、车行以及酒馆。船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停泊到晚上九点?富冈觉得不可思议。即便要装卸货物,也未见栈桥放了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富冈紧紧搂着雪子病弱的肩膀,从倾斜的舷梯走下去。身穿白色上衣的侍者从舷梯下伸手接住雪子。舷梯忽高忽低地晃动着,几乎被海浪吞没,走在上面十分危险。雪子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侍者的手,缓缓滑落到舢板上。在草席包裹的货物旁边,雪子蹲了下来。一抬头,从货物的缝隙间看到的是一座魔怪般阴郁的高耸的小岛。雪子睁大了眼睛,久久凝望那座岛屿。就像一座无人的荒岛。实在太荒凉了。雪子在内心里抱怨着,这座高耸的黑色小岛,令她感到一种压顶而来的沉重。

不一会儿,舷梯放下,那些手提苹果、金鱼缸的乘客们顺着舷梯陆续下了船。狭窄的栈桥被波浪摇荡着,人群像松散的蚁团急匆匆地从上面走过去了。富冈把外套搭在肩上,来到一等舱的甲板上。

不久,舢板乘着巨大的波浪转眼间离开了大船。舢板晃得人头晕目眩。小雨在不知不觉间转为细密的中雨,坐在舢板上的数名乘客全都被雨淋得透湿了。雪子头上盖着富冈的外套,膝盖下面寒气嗖嗖直往上蹿。在昏暗的外套下面,雪子剧烈地咳个不停。

随着船身步步靠近,来迎接的人们的模样也一个个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的服装与东京、鹿儿岛并无太大不同。也有年轻女人穿着近来流行的红色夹克衫。看样子每个女人都烫了头发,年轻男人都梳着油亮的飞机头。

舢板划进那片只有巴掌大的海湾,船身终于平稳下来。润湿的白色的沙洲就像被雨洗刷过一般。海湾里的水流碧绿通透,海底的岩石、藻类以及空罐头盒都看得清清楚楚。

听到一阵嘎啦嘎啦下锚的声音。船正向着港口的小栈桥逐渐靠近。

沙洲上游连接着河流,在高高的堤防上,架着一座巨大的吊桥。那拱形的吊桥结构看起来极其坚固。

“也不是很像。我记得有个类似的村子。好像不管去哪儿,只要是日本人建的港口都这么死气沉沉的……”

沙滩上,四五个人在等待着舢板的到来。其中两名是从林管所前来迎接富冈的人。

“跟印度支那很像吗?”

他们一个撑着油纸伞,另一个身穿雨衣。富冈付了船费,从舢板跳到了白色沙滩上,又回身把裹在湿外套里的雪子抱下船来,林管所来迎接的人们见状,立刻踩着嚓嚓作响的沙滩向富冈这边跑来。

“这港口比想象的热闹呢。有好多小船。印度支那叫什么地方来着?有个跟这里很像的村子。”

“一路上累坏了吧?夫人还生病,真难为你们了……”

“不看也罢。……反正哪里的港口都差不多吧。”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打着油纸伞为雪子遮雨。他的眼神里有一种与城市人完全不同的质朴。沙滩一直延伸至堤岸。雪子疲惫不堪,多次在沙滩停下来喘息。只觉得透不过气来,浑身烫得像着了火一般。

“嗯,地方很小巧。要不要起来看看?”

吊桥上方巍峨的山峰不知什么时候隐藏在了乳白色的云雾中。

“海港还不错吧?”

登上堤岸,穿过长长的吊桥,他们被带到挂着“见晴亭”招牌的安房旅馆。旅馆建在一处低矮的山丘上面。狭窄的水泥坡道旁,连接着吊桥的一根根粗壮的钢缆盘结在铁柱上。

富冈拄着下巴回答。

旅馆身兼大米供应站和车行,外形并不像一座旅馆,气氛阴沉。一行人在昏暗的外间脱了鞋,踩着下雨变得发黏的楼梯来到二楼的客房。

“到种子岛了。”

旅馆十分简陋,环顾室内,四面皆板壁,连一面土墙也没有。

雪子微微抬起头问。

富冈请那个身穿短外套的女佣立刻为雪子铺好了被褥。雨下得很急,就像无数细流从天而降,从走廊向外望去,海和山都掩藏在层层云雾之中。就像一面云雾的墙壁,连近前的景色也被遮住了。

“这是到哪里了?”

白色的云雾里还夹着一股黄烟,那是从庭院中的浴室里冒出来的。

远远望去,种子岛就像一座无人岛。有一种临阵许久,却等不到敌人来袭的空虚。面对无人的岛屿,叫人实在无从感慨。然而听说在这片海域的大隅诸岛之中,种子岛是唯一拥有文明的岛屿。自己即将奔赴的地方比这里更加荒凉。富冈茫然地望着渐渐靠近的港口。整座岛像一座秃山,呈长条形延伸。或许是岛上没有高山的缘故,整座岛平缓得好像随时可能沉入大海。

请女佣铺好被褥之后,在光线较好的一个房间里,富冈和前来迎接的人交换了名片。女佣端来了温吞的茶水和红糖做的糕点。

船慢吞吞耗时许久,才进入种子岛的西之表港。听船员们说,船暂且要在种子岛抛锚,到晚上九点才离开。富冈百无聊赖,无心在这地方耽搁,只想尽早到达终点。

“听说这里雨水丰沛啊。”

远远看见狭小的港湾里,小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一起。临海人家黑白相间的屋顶就好像剪纸一样,在富冈看来十分新奇。

“是啊,一个月里,几乎都是雨天。所以才会说屋久岛一个月有三十五天在下雨嘛……”

透过舷窗,看见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出现一座地势平坦的黄色岛屿。富冈抽着烟,遥望那座仿佛拉长了身子孤零零躺在那里的海岛。雪子昏昏沉沉熟睡。富冈恍然意识到自己已来到了远方。

穿雨衣的男子说。脱下雨衣,才发现他是个年轻人,给人的感觉像个学者。

下午两点左右,船到种子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