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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雪子忍着牙床的酸痛咬了一口,苹果意外的柔软,虽然味道并不好。富冈清脆有声地嚼着苹果。

那些人们当作装饰的、寂寞或甜蜜的彩带再次闪现在富冈眼底。手表事仍令雪子难以释怀。不知富冈打的什么主意,去买一块高价的手表来,雪子觉得他太薄情。富冈削好苹果分给雪子半个。

“这苹果放太久了……”富冈说着,“噗”地把苹果渣吐出来。好像是旅馆养的鸡,这时候高声啼叫起来。外面又开始零星地飘雨。

“嗯,有点土里土气的。也是不能去外国的人的一种向往吧……”

上午医生来给雪子打针。年轻的医生为雪子检查了胸部和背部,然后对富冈说:

“那一定很漂亮吧。”

“要是能照一次X光就好了……”

“风很大,但海面很平静。那船就像要到外国去似的,还拉彩带了呢。”

雪子心里一惊,在旅途中一病不起是现时雪子最不能忍受的事。来到这里还要跟富冈分开的话,还不如当初留在东京的好。雪子有种预感,这场病带来的痛苦很有可能危及生命。比起这场叫人担忧的大病,撤退回来时染上疥疮还算轻微的。雪子心想,这年轻的大夫不要对富冈说些什么多余的话才好。

“要是坐上了那趟船,这会儿,我们已在海上了吧……今天风浪很大吗?”

不论对富冈还是对雪子,难以忍受的四天时间终于过去了。漂泊旅途的四天里,那位年轻医生非常热心地陪伴两人,做了他们的好朋友。中日战争时期,他在华北野战部队做过军医。没想到他的年龄跟富冈差不了几岁。他依然独身,说是正在父亲开的医院里做帮手。可能是尚未结婚的缘故,他显得非常年轻。还得知他毕业于福冈医科大学,又从旅馆女佣那里听说,医生爱好音乐且自己组装电唱机,收集唱片是他的一大乐趣。医生姓比嘉,祖上是琉球人。有一天,听着近处收音机传来的音乐声,比嘉静下来侧耳倾听,他眯着眼睛陶醉地说:“我喜欢这支曲子。”富冈觉得这段音乐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也一起静心聆听。雪子隔着浴衣不停地揉着刚刚打过针的手臂,一边听着收音机的乐声。富冈和雪子都不知道曲名。

富冈伸出左腕,雪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表盘。新表很像在伊香保卖掉的那块。雪子说:“这表很不错啊。”她没问价钱,富冈也没说。这是用杂志社稿费的剩余钱买的,富冈丝毫不觉得有何不妥。雪子似乎感觉手表相当昂贵,脸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是谁的曲子?”雪子直率地问。

“我看看……”

“德沃夏克的《新世界交响曲》。”

“哦,刚才在旅馆附近买的。”

医生回答说。一边慢悠悠地收拾好注射器,在脸盆里洗了手。

“你买手表了?”

富冈很羡慕医生的音乐爱好,同时也为天涯九州邂逅了一位善良的医生而欣慰。敦实的身材让他看起来不像医生,他有一双温和的小眼睛,令人难忘、洁白整齐的牙齿。富冈说起自己在屋久岛林管所有一个职位,正在上任途中,并说曾由军方派遣,在印度支那的林业局工作过一段时间。

雪子望着富冈正在削苹果的手,眼光落在他手腕上。富冈戴着那块配了皮带的新手表。

医生一听富冈要去林管所工作,顿时对富冈好感倍增。他又向富冈谈起少时的梦想,说自己曾经打算报考北海道帝国大学。——屋久岛没有医生实在令人担忧,万一有什么事的时候,能不能发电报请您来给病人看病?富冈说。医生满口答应下来。

“与其在种子岛下船,那还不如留在鹿儿岛更方便。这趟船如果还是赶不上的话,你就留在这里住院,或者找一间小旅馆住下来,慢慢养好身体再去。不管怎么样,鹿儿岛是个城市,办事也方便。”

“屋久岛没有医生,我也听说过。那里应该派遣林业管理部门的医生到山里才对呀。我以前曾考虑过在屋久岛开诊所的事。但是听说那里不通电,一年到头都在下雨,我就怕了。不能听唱片多寂寞啊,难道就只能靠空想过日子?听说最近林管所隔几天才供一次电。……人这东西,终归还是以自己为中心。嘴上说什么‘医乃仁术’,但流放海岛,连唱片都不能听的生活,我还是受不了啊。——下次一定找机会前去拜访……不过,说实话,以夫人的身体状况来看,湿气那么重的地方恐怕不妙……既然是工作,也不能要求太多,您的住处最好选地势高的地方,生活要尽量有规律一些……时间实在太仓促,没能慢慢为她治疗,等你们去到岛上,用明信片也没关系,请一定把夫人每天的身体状况告知我。”

“要是在船上身体受不了,种子岛也不要紧,你就把我放在那里好了。”

比嘉医生尽量用不让病人担忧的语气,做了各种嘱咐。雪子已经忘了德沃夏克《新世界交响曲》的旋律,对“新世界”这个词却印象深刻。她觉得,这似乎预示着自己和富冈新的开始。比嘉医生的诚恳让雪子对他满怀好感和敬重。——富冈记得,好像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中读过一句话,大意是说,无论何人,没了同情,终究是难以生存下去的。富冈觉得眼前这位医生给人一种十月革命前俄国人的感觉。医生甚至为雪子准备了急救的药品以及注射用具。第四天清早,富冈和雪子坐车去搭乘照国丸的时候,意外地看到赶来送行的比嘉。他忙得连帽子和外套都顾不上穿戴。对于身在旅途,连个抛彩带送行的人都没有的富冈和雪子来说,实在是个意外。让年轻的医生赶来送行,不论富冈还是雪子,都是想都未曾想过的。

“嗯。真有点担心呢……”

一等舱的船室里放着双层床,毛巾也洁白崭新。长椅前放着桌子和板凳,墙上挂着镜子,水壶稳稳地嵌在墙里。整个房间约四帖半大小,宽敞而舒适。雪子在下床躺下来,一起上船来的比嘉从皮包里拿出注射器,用酒精消毒后,往雪子手臂上注射了营养液。医生手指的冰凉触感让雪子总也不能忘记,让她有一种初恋般的温柔感受。

“那么落后啊……”

雪子无力走到甲板上去,就让富冈送比嘉出了房间。船开了好一阵,也不见富冈回来。

“那船是白色的。你生着病,我想不妨奢侈一点,就换了一等舱的票。听说船上不管饭,最好带上两顿吃的。据说途中经过的种子岛上医生倒还多些,屋久岛却没有……”

富冈站在一等舱的甲板上,手里一直握着比嘉抛来的绿色纸带。栈桥上人头攒动,乱糟糟一片,就好像打翻了的玩具箱。富冈举着一截纸带在头顶挥舞,直到栈桥渐渐远去。比嘉站在栈桥尽头挥舞着白手绢,随后微微行了个礼,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栈桥。他摆动着皮包离去的背影在富冈看来十分值得信赖。

富冈一边削苹果,一边说起看船的事儿。

船行至海上,在朝阳的微光中,樱岛显得格外小巧,泛着健康的紫色。从旅馆窗口看见的樱岛仿佛一块直逼眼前的巨大幕布,而此刻从海上望去,樱岛就像一个小巧的摆设。三等舱的乘客们从洞穴般的船舱里爬出来,坐在甲板的木椅上晒太阳。金鱼缸在甲板上放得到处都是,似乎是购作礼物之用。每个金鱼缸里的金鱼都闪着金色的光。

“我顺便去看了船。很不错呢。去屋久岛的船,这艘应该是最好的。乘船的人都拿着金鱼缸。屋久岛是不是没金鱼啊……”

海面上风平浪静。

回到旅馆,雪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哭丧着脸,看到富冈手上的苹果篮子,才松了一口气,并把手伸出了被子。富冈连忙到雪子枕边坐下来,拿刀为她削苹果。

背阴处的风冷得几乎穿透外套。但向阳处阳光照着,又感到十分温暖。抬头就能望见一管巨大的烟囱,正不断冒出滚滚浓烟,朝着西边散去。阳光下的海面泛着白光,富冈把手中剩下的那截绿色纸带扔向风中。这几个月来,心中有种被磨砺的疼痛,一旦来到广阔的海上,那缠绕于肩头和脚下的命运锁链仿佛被吹散了一般,只感到一身清爽。望着沉默的海水,不禁想起一句格言,饶舌令人后悔十次,沉默令人后悔一次。富冈比较着陆地与海上的不同,沉浸在思考之中。

在旅馆附近找到一间小钟表店,富冈走近陈列柜,对着那些表端详了许久。全都是瑞士表的仿造品。富冈看中一块标价三千六百块的,打算买来作为屋久岛的纪念。富冈进店请店员把陈列柜里的手表拿出来给他看。在印度支那买的手表已卖给了伊香保那阿世的男人。之后富冈过着没有手表的生活,十分不便。所以一直想要一块手表。富冈拿起手表贴在耳上,秒针咔嗒走动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清脆。样式也是圆而薄的形状,富冈毫不犹豫地买下了这块表。

雪子背部感觉着船的摇晃,心里十分畅快。躺在行驰的船上任其前行的感觉与从印度支那返回时非常相似。比嘉医生舒缓的动作和话语,以及略带药味的体臭,让雪子难以忘怀。他的长相也很像加野,对于自己感情繁杂的心态,雪子自己也想不通,但她还是像一头反刍的牛那样,一直在心里快乐地描绘着在屋久岛山中迎来比嘉的情形,空想着两人危险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