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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雪子像个孩子似的点了点头。富冈就像对待亲人那样,用手指为雪子抹去眼角的泪水。然后又拉过雪子的手,怀着鼓励的意思,用力握了两三下。富冈松开雪子的手,向端茶进来的女佣询问了时间。

“别胡说!你真以为我会一个人去坐船吗?”

“七点左右吧。”

雪子无力地问。

女佣看了看手表,一边把手表凑到耳边。

“你想一个人坐船走,对不对?”

富冈去了楼下,门厅的时钟七点刚过。——富冈到轮船公司改签船票,把时间推迟了四天,他决定乘坐这里出航的照国丸。富冈顺便到港口去逛了一圈。白色的照国丸从烟囱里吐着白烟,船上的卷扬机正在忙碌地装卸木材。码头上是一排做乘客生意的水果店。来到九州南端,却看到水果店里成堆的苹果,富冈觉得奇怪。为雪子买了几个苹果,请店家装在一个染成绿色的果篮里。富冈走到客船近旁,乘客们已经在排队等待。几乎每个人都抱着一个玻璃做的金鱼缸。照国丸就好像一艘通往印度支那的航船。趁着这错觉,富冈禁不住地想,要是能与雪子坐上这趟船的话,应该会是一次多么愉快的船旅。然而这艘舒适的海船,航路只到屋久岛。再往前,就是在这场战争中定下的境界线〔1〕。比屋久岛更远的地方,这艘船一步也无法前行。那片南国的黄色海域,是这艘船所不能拥有的航路。码头上乘客和挑夫们你拥我挤地喧嚷着,稻草、木屑和苹果皮散落在栈桥上。

富冈一字一句慢慢说道。雪子睁大眼睛点了点头。富冈拉过雪子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在大叻那家法国人开的外科医院,被割伤手臂的雪子接受手术的时候,富冈也陪伴在侧。雪子此刻的眼神与那时一模一样。印度支那的记忆在富冈的胸中伴着痛楚复苏。还记得在那家医院,两人一同遥望湖上黎明的天空,一同沉浸在仿佛冥冥中注定的旅情之中,同时还伴随着一丝近乎恐惧的不快。富冈暗自反省,或许这段恋情的发生只因雪子也是身在旅途的女人。那么与安南女佣阿蓉逢场作戏的恋爱又算什么呢?这么说来,那大概也算得上一种旅情。富冈不禁暗自冷笑。女佣阿蓉那小麦色的肌肤和娇柔的面容,此刻又鲜明地浮现在富冈眼前。只因不可能再次相见,她在富冈心目中,与死去的阿世一样,是值得怀念的。然而,现在想来,在印度支那的生活并不能用“旅愁”这么单薄的字眼来概括。更像被宣告了死刑的人,无论对谁都会变得友善,无论对谁,都会怀着深切的寂寞去期求人心的温暖。当时生存在日军独裁政权之下,连自由的孤独都得不到容许,所以才会指望着通过雪子的身体来满足心灵的渴望,是自己当时随心所欲的行为导致了今天的结果。富冈满心愧疚,不禁用力握紧了雪子的手。

这场败仗也可说是日本的一场渐进式革命。富冈这么想着,一边呆呆地望着卷扬机吃力地吊起货物。通知出航的汽笛拉响了,然后是口哨的声音。几个女人和孩子在送客的人群中穿梭着兜售纸带。富冈也买了一卷红色纸带。事务长身穿样式古旧的制服,穿过舷梯走到栈桥上。乘客们开始上船,舷梯旁站着身穿白制服的侍者和警官。

“船延期了,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把票改签了,你放心睡吧。心里一着急,日子更难熬……听话,你这是累坏了。一定是让雨淋得着凉了。”

乘客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拥挤着上了船。

雪子像是想做个笑脸却笑不出来,只能瞪大眼睛仰视着富冈。富冈把手放在雪子额头上摸了摸。那额头意外的冰凉。雪子圆睁的眼睛里流露着无以名状的寂寞。那是富冈不曾见过的表情。富冈突然觉得心痛,他蹲下身来,把自己的脸贴在雪子脸上。

九点稍过,汽笛拉响了第二声。船开始缓慢离岸。栈桥上送客的人们放声呼喊起来,那些放好行李的乘客三三两两地站到了甲板上。一卷卷纸带像小鸟一样从栈桥飞向甲板。红、白、蓝、绿、黄,彩虹般的纸带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富冈把红色纸带扔向一个正朝着栈桥挥手的七八岁男孩,然而纸带却打在一个办事员模样的女人额头上。女人伸出双手接住了富冈的纸带。她是个皮肤黝黑、衣着破旧的女人,但长相十分可爱,身穿一件褪了色的蓝外套。女人把纸带举得高高的,一副唯恐纸带断裂的样子。富冈似乎对离岸的缓慢速度失去了耐性,扔下拉了一半的纸带,穿过栈桥回到轮船公司这边。他的心仿佛失去了前行的目标,也不知应该踏上哪一条道。富冈突然想起来似的回头一看,船竟已远远离开了。栈桥上纸带散乱了一地,还有几个送行的人在挥着手或帽子或手绢。浑浊的海面上,鲜明地飘浮着花花绿绿的纸带。

“怎么样?好点儿了吗……”

富冈问着路去了邮局。

从走廊窗口望出去,拂晓的天空正渐渐转亮,看起来格外寒冷,樱岛仿佛已溶化在煤油色的晨曦中。海岸上是成排的仓库,尽是些破旧的木房子。仓库屋顶上露出一根根船桅,就好像一排栅栏。街头还残留着几盏灯火,在街道歪斜的影子上方,黎明的月亮苍白地亮着。富冈面对依然沉睡在黎明中的海港,木然地眺望着。今早就这样出发恐怕很难。只能下决心改乘下一班船。富冈走到枕畔的火盆旁边,蹲下来点燃一支烟。这时,雪子睁开了眼睛。

他给屋久岛的林管所发了电报,又买了明信片,发给松井田的父母,报告来到鹿儿岛以及正在等船的近况。宽敞的邮局里人不多。富冈在六角形的大桌旁坐下,拿起桌上预备的笔,不意瞥见邻座一个年轻女子在电报纸上写下“东京”二字,富冈不由得感到分外亲切。这个女人将要发出电报的、那个名叫“东京”的大都会,对富冈而言,已如世界尽头一般遥远。

雨过天晴,风力依然强劲。天快亮的时候,女佣来给火盆添炭,顺便报信说,那艘名叫照国丸的船将在上午九时出航。但雪子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她昏昏沉沉地睡着,睡梦中仍在咳嗽。听着雪子的咳嗽声,富冈觉得自己的皮肤仿佛也被锉痛了,随后,是一种近似牙痛的感觉。

对于富冈,东京是一片值得怀念的土地。若没有阿世事件,自己大概也不会落到这种近乎自杀的、自我放逐的绝望境地。清晨的邮局打扫得一尘不染,光线照进来,室内就像海底一般,安静而平和。邻座的女人到安着铁格窗的柜台发电报去了。她的鞋跟已经磨损得有些歪斜,黑外套也穿得走了形。富冈把明信片投进邮筒,离开了邮局。

第二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注释

原先的感觉只是漠然走到了这一步,但雪子突然病倒使富冈深受刺激。

〔1〕境界线,1945年日本战败后,冲绳被美军占领,至1972年返还日本。鹿儿岛海域以南即冲绳海域。所以当时的屋久岛相当于日本领土的最南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