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让我感恩戴德,我可吃不消啊。”
“难道不是跟你两个人才来的?……你不觉得我是个苦命的女人吗?”
附近传来收音机刺耳的噪声。雪子脱下外套,把旅馆的棉袍披在肩上,朝走廊外面风雨交加的景色看了一眼。
“你不是说一个人也来不了嘛?”
“我才不要你感恩戴德呢。我没那么小心眼。不过,对你来说,不也比谁都没有强,对不对?我要是在屋久岛住不下去了,就到这里来,在餐馆做个女佣人也不错。女人嘛,不过就这么点儿本事。如果被抛弃了,也只能接受现实,在这种地方也要把日子过下去……”
“你还在说这种话?”
“我可没说什么抛弃不抛弃的。”
“怎么样?要回去的话,现在回头正好。”
女佣拿来了啤酒。
“是啊……”
把冒着泡的啤酒一饮而尽,富冈这才感觉活转了过来。
“今后可是要生活四五年啊。”
女佣告诉他们,船大约两天之内都不能出航。在这样的地方一住两天实在无聊,但船不走也没有办法。富冈来到走廊上,眺望风雨中的海面。
“我们竟然来到这么远的地方。从这里再乘船,还要一个晚上才到。真像被流放了一样啊。要我一个人,肯定来不了。”
“你跟杂志社说起去屋久岛的事了吗?”
横卧着也能看见樱岛。海面呈现着漆一般的蓝色。小船拥挤着,横七竖八地停泊在码头。女佣端来茶水,富冈向她要了啤酒。
“嗯。”
富冈向女佣打听,通往屋久岛的船几时出发。女佣说,一旦刮风下雨,船几天都不能出航。富冈让女佣去询问屋久岛的船次,然后和衣躺在了榻榻米上。
“伊庭会很恼火吧。”
雪子累极了,在散发着海腥气的榻榻米上伸展双腿。
“他会不会追来?”
从二楼窗户看出去,只见樱岛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挂在眼前。雨中的樱岛笼罩着紫色的烟云。
“怎么会!这笔钱又不是多么了不得的数目。”
到达鹿儿岛是在早晨。正下着暴雨。出租车把他们带到港口附近一个叫千石町的地方,介绍他们住进了一间小旅馆。
“不,这是很大一笔钱啊……弄不好,说不定会惊动警察吧。”
大津下大概今后仍将抹着厚厚的粉,继续镇坐在金库前。雪子不时地抬眼看看行李架,留意着放在上面的旅行包。现在的自己,唯一可依靠的,就只有这个旅行包了。
“没事的。”
想到周围不再会有危险袭来,雪子幸灾乐祸地想象伊庭怒不可遏的模样。来到这里,你也不能再把我拖回去了……那就祝愿大日向教更加生意兴隆吧。
一边说着没事,雪子转回房间,喝下自己那杯啤酒。冰冷啤酒一直渗进胃里。不知怎么的,渐渐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一旦远远离开东京,与伊庭共同生活的回忆也变得零散而破碎。在熊本,雨稍停了一阵。车厢中的面孔不断变换着。人们的谈话也变成了九州口音。周围已经没有了与两人相关的事物。雪子把酸胀的脚伸到富冈两腿之间,然后闭上了眼睛。
“夫人,您要不要洗个澡?”
每次醒来,夜行列车在雨中奔驰的现实都让雪子越来越感到不安。原来日本也这么出乎意料的广阔。富冈像个病人似的沉睡着。
女佣来告知洗澡的准备做好了。
两人疲惫不堪,却还是立刻换乘了前往鹿儿岛的列车。只想累得更彻底,累得完全麻木了才好。不安渐渐占据了雪子的心。夜雨闪着光,打在肮脏的玻璃窗上面。雪子一次又一次做着断断续续的梦。梦见西贡经夷灵前往大叻的旅途,恍然感觉到汽车在兰比安高原上的颠簸。
雪子还从未被谁称作过“夫人”,不由得瞪大眼睛看了富冈一眼。
抵达博多是在深夜里。天上下着雨。
“夫人,您先去洗澡吧。”
雪子睁开眼睛,拿起腿上的橘子开始剥皮。冬季枯黄的田野,只剩下烟囱的工厂废墟,还有山川河海都纷纷退去,在轰隆声中刻印在车轮之下。
富冈嘲讽地说。他已经累得浑身无力,还不想去洗澡。说是想到航运公司去买船票,顺便打听出航的日期,富冈借了旅馆的油纸伞出门去了。他顺着通往船运公司的那条空荡荡的道路,一直向海边走去。或许因为只自己一人,富冈的心情十分畅快。假如现在船立刻就要出航,还真想一个人登船而去。来到船运公司,那是一幢涂着蓝油漆的木板房。果真如旅馆所说,船要到暴风雨平息才能出航。估计要等到后天。富冈买了两张到屋久岛的二等船票。在乘船登记簿上,富冈把雪子的身份填写为妻子。
“你又想说我什么了吧?”
回去时,富冈又到闹市区买了一瓶威士忌。回到旅馆,只见雪子躺在被窝里,脸色苍白,正不停地发抖。
恶魔睡着了。其实恶魔只是装睡而已,富冈的眼光所向她知道得很清楚。雪子闭着眼睛笑了。富冈慌忙把视线移开。
“怎么了?”
车里到处是食物残渣。正午时分,没有暖气的车厢里因为拥挤,竟有些闷热。富冈呆呆望着雪子睡肿的脸庞。同居的这四五天里,雪子显出了黑眼圈,嘴唇也干裂了,裂纹里透出凝固的红色。眉毛高耸着,小小的鼻头上浮着一层油脂。眼睑不时会神经质地抽搐几下。
“好冷啊。浑身不停地发抖。帮我叫医生好吗……”
雪子竖起外套衣领陷入沉睡之中。开往博多的三等车厢非常拥挤。连走道上都坐着人。
雪子抓着富冈的手臂,身体细微地颤抖着。那阵势绝非一般的伤风感冒。她嘴唇上还渗着血丝。富冈伸手摸了摸雪子的额头,并没有发烧。如果病倒在这间旅馆,还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富冈请旅馆的人帮忙去叫医生。给雪子盖上三床被子,但她仍然叫冷,全身颤抖不止。医生总也不来。富冈出去买感冒药,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列车过了大阪、神户,经过舞子海边的时候,车窗在海面深灰色波光的反射下,微微地闪亮。
给雪子喝下一剂感冒药,又让她喝了热茶。身体的颤抖依然停不下来。一个多小时以后,来了一位年轻的医生。女佣帮着雪子把外衣和衬裙脱去,请医生看过,然后注射了樟脑液和维生素。医生说休息两天应该就能恢复,富冈这才放了心。但又觉得雪子的症状与去世的邦子的病症非常相像。富冈仿佛从雪子的脸上看到了类似的征兆。
雪子也许是突然有了许多钱的缘故,在京都站,她又跑到站台上去买了食物来。富冈从车窗探头往外看,雪子那裹着外套的背影,一看就是个过了盛时的女人,看起来十分寒碜。她像是在买香烟。雪子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而干涩。
雪子服用了镇静剂之后,沉沉地睡去。对于自己遭遇的这一桩桩事件,富冈感觉自己仿佛被命运推搡到了一扇紧闭的门前。邦子病倒的时候,医生也说过两三天就能恢复的话。结果是两三天后并不见好。这间旅馆似乎是“二战”空袭之后才建成的板房建筑,只有五间客房,竟也住满了客人,隔壁传来喧嚷的谈笑声。只有富冈和雪子的房间沉浸在阴郁的气氛中。
清晨,车到京都。如果没有雪子,富冈很想下车在京都哪怕停留一天也好。
富冈也不换上棉袍,就在雪子枕边打开那瓶威士忌喝了起来。风雨更加激烈,整座房屋不时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因为没有通电,随着黄昏逼近,室内的黑暗越来越沉重。樱岛巨大地呈现在窗前,有种紧逼而来的感觉,仿佛就要朝着屋里倒塌下来一般。
火车之旅漫长而乏味。面对一路吃个不停、毫无困顿之色的雪子,富冈十分惊讶。
注释
I la le diable au corps〔1〕。——我已被恶魔附体。加野在大叻时,常常引用这句话。问他恶魔是谁,加野用下巴指了指雪子。
〔1〕I la le diable au corps,法语“他已魔鬼附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