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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别开玩笑,他为什么知道啊?你住在这里的事,我跟谁都没说起过。”

“人家是神嘛,当然知道这里……”

“是不是阿世出事的时候知道的?”

“啊?伊庭来了吗?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会知道这里呢?真奇怪啊……”

“不会的。他应该不知道。就算他知道那件事,也不可能知道这里啊。”

富冈无奈,只好从衣兜里把名片拿出来,雪子看了大惊失色。

雪子觉得伊庭的出现实在不可思议。富冈则有一种被追讨的紧迫感。

雪子好像很久以前就住在这间屋里似的,无拘无束地做起饭来。

“我说啊,反正我现在一身轻松哪儿都可以去。请你带我去屋久岛好吗?要是待腻了,我可以一个人回来。哪怕一个月两个月,请你带上我吧!那样的话,我也可以死心了。”

那是一种不论伊庭还是加野身上所没有的男人的体臭。雪子只想像个疯子似的紧随其后。与其现在在这里跟富冈分手,那还不如从品川车站下车就直奔伊庭那里。

富冈本来无心带雪子去南国上任,只因伊庭的出现,使富冈有了冒险的想法。

那表情好像在说:请不要再提这事了。以雪子走上绝路的心境,早已不需要昨天或明天,她唯一拥有的只是现在。同时,那六十万现金也让雪子变得极其大胆。用这笔钱,怎么也应该可以闯出一条路来。若有闪失,雪子哪怕单身一人,也要到屋久岛去。现在的雪子对这个男人的气息已无法抗拒。

翌日上午,富冈早早赶到朋友家,拜托前往屋久岛的事宜,并请朋友尽快办妥手续。然后顺路又把手稿送到丸之内的农业杂志编辑部。

雪子瞪眼看着富冈。

为了等那位相熟的记者来上班,富冈在编辑部等了一个多小时。记者来了以后,向富冈说起一桩怪事。说是昨天上午,有人来打听《漆的故事》的作者的地址。富冈这才恍然大悟。雪子曾经说起过把刊登着那篇《漆的故事》的农业杂志买来阅读的事,所以伊庭才会想到凭着那本杂志来寻找自己的住所。

“你不想再回原来的部门工作吗?我可以帮你托人问问。你一个人租间房子,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好吗?还可以学习,也许还可以找到结婚的对象……”

雪子决定一整天都待在外面。拿着随身行李,雪子接连看了两三场电影。因为她知道,在富冈外出的时候,要是遇上了伊庭,一定会被带回去。

伊庭既已来过这里,这个住处也不安全了,必须尽早前往屋久岛。出发之前,该如何处置雪子,这对富冈而言是个难题。

只要能跟富冈一起去屋久岛,雪子就已心满意足。甚至连阿世男人的律师费都由雪子付清了。现在她已没有任何贪欲。

女人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回头观望,而是一心向前,凭着孩童般的天真去诱惑男人。

夜里很晚了,雪子才回到富冈的住处。第二天,雪子又拿上行李出门去了。

对于女人那抱着孩童式幻想的内心世界,富冈不以为然。前方阻挡的是重重矛盾。富冈自己也不明白每次不由自主背叛女人的缘由。自己对女人的癖性,富冈自己也感到恐惧,这是对自我中的自我的恐惧。富冈心怀了一种罪人的愧疚。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约一周时间。第七天,伊庭给富冈寄来一封快信。信中说,希望找个地方见一面。请指定地点。刚好也在那一天,富冈的工作正式决定下来。

富冈把名片装进衣兜里,不想让雪子看到。不一会儿,雪子买回了木炭以及其他各种物品,脸上红扑扑的,还提了一大瓶酒。富冈觉得雪子实在可怜。

富冈把快信撕了。雪子虽然也非常担忧,但又想,既然富冈去屋久岛的事已经决定下来,就不必去在乎伊庭那封咄咄逼人的快信。

屋里的电炉已不能随便使用,雪子放下行李,就到附近的木炭供应站去买高价炭。富冈拿出手稿,随手翻着读了起来。邻居太太送一张名片过来,说是一位姓伊庭的先生来过了。

富冈忙着到各处去做临别的问候,以及修改手稿等等。从伊豆回来了两个星期,才终于清理了房间,把行李收拾好并托运了。

一进屋,就看到农业杂志寄来的明信片。信上说,想把那部回忆农业技师的稿子分数次刊载。富冈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

直到离开东京那天,富冈还在想着把雪子留下来。可是事到如今,由她出了阿世男人的律师费,自己也不好意思一个人上路了。别无他法,就只好顺其自然。当年在南方野营的时候,这种顺其自然的精神变成了一种习惯。那些搬运木材的马来人每当遇到什么不意之事,总是说:“阿帕、波莱、波阿特”,意思是“没办法”。以富冈的现状,没有比这句话更适合的了。

与伊豆相比,东京的冷可谓寒彻骨髓。寒风呼啸的现实,让两人都陷入了暗淡的心境。

简直就是没办法。自己不想碰雪子的钱,却又让雪子为所有的一切付账。对于自己的卑贱,富冈苦闷不已。报纸上曾经连篇累牍报道过的那场二月里的罢工已被迫中止,然而整个社会更加骚动不安起来。富冈觉得仅靠着听天由命的彻悟已经很难在东京生活下去。自己的生活之中正不断衍生着各种各样的误会,想来也是这现代东京的生活所致。

在山手线电车的站台上,两人不禁相视而笑。雪子直接跟富冈回到住处。

生活在各种龃龉之间,富冈觉得自己的躯体仿佛正化为一件无用之物。想要洗心革面从头来过,就必须换一处新的天地。以往,富冈总是处在被动的烦恼之中,感受着自身与社会的偏离。不论是东还是西,整个社会仿佛一条迅速转动的传输带,在耳畔轰隆而过。局势向着新一轮世界大战,燃起了不安的硝烟。在这惶惶不安的状态下与雪子继续往日的旧情,富冈实在难以承受。然而这割也割不断的情缘已经像霉菌一般繁衍在富冈的生活之中。

富冈不忍心扔下无处可去的雪子,只好将带她回了自己的房间。两人在品川下了车。

两人从东京出发时,已是二月中旬。他们坐上了夜行列车。

富冈既然要走,雪子也无心再在旅馆消磨下去。两人退了旅馆,一起坐电车到三岛,然后换乘了直达东京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