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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死可是很痛的。”

“那就死了算了。本来在伊香保就该死的,却没死成。要是钱用光了,就一死了之吧。你那时候不是要我也一起死吗?”

富冈忽然想起《群魔》中关于自杀方法的那一段。如果一块大房子那么大的巨石从头上砸下来,会觉得痛吗?……想象着站在万吨巨石之下的感觉,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痛苦并非因为巨石本身而是来自对于巨石的恐惧。富冈觉得,现在不论以哪一种方式去死,都有一种近似于面对巨石的恐惧。

“不是的。我已经无所谓生气不生气了。战争结束后,大家都变成了这种心态……都没有了以自己的标准来判断对错的能力。不再自己创造目标,而是依靠旁人……是这个国家的性格造就了我们。即便我们想追寻过去的美梦,两个人靠你手上的那些钱过一阵安逸有趣的生活,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一样,两人并不会因此就能有什么结果……”

“死,是很痛的!”

“为什么你的心思飞那么远呢?为什么你突然变得这么冷淡?因为我去了伊庭那里,你生气了?”雪子问。

“死了,就不会痛了吧?”

富冈闭上眼睛,考虑着去屋久岛的事。雪子爬到富冈身边来,把脸埋在富冈怀里。

“要是死得顺利还好,如果一时死不了可就痛了……”

富冈越发觉得既然官复原职,屋久岛要比和歌山县的高野山一带更好。在地图上看,屋久岛形状浑圆,位于种子岛附近。

“痛我可以忍受。被你厌恶我忍受不了。”

简直就是一座无人岛。朋友告诉富冈,屋久岛几乎全靠林管站在维持着。那里民风淳朴,雨一下就是一个月。朋友笑着说:“你可要想清楚了。”

雪子拽住富冈棉袍的衣领,像要把他拉起来,一个劲儿地摇晃他。

屋久岛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富冈全然不知。只听说那里出产原生的屋久杉。

“我没有厌恶你啊。正因为喜欢,才说不如趁现在大家把人生改变一下……你可以回伊庭那里,也可以用这笔钱谋一份职业。阿雪啊,世道都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们的浪漫故事也已经随着战争的结束一同消失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继续做你那小女孩的美梦了。其实,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也时常梦见跟你在一起,有时甚至感到一种忘我的陶醉。人就是这样的。好了好了,把脸转过来。我们今晚聊他个通宵。我们都不想不明不白地分手对吧。我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跟你分手。要是讨厌你的话,我怎么会厚着脸皮又跑到这里来……”

与其在高池町的林业试验场当技师,富冈更想去位于南端的孤岛——屋久岛的林管所。朋友又建议说,如果高池町的林业试验场不合意,同样位于和歌山县的伊都郡九度山町的高野林管所也有一个职位可供选择。富冈临别时只说,到时无路可走一定上门求助。当时富冈也觉得与其无所事事地待在东京,倒不如下定决心再次投身山林。只是,虽然自己愿意前往远在南端的屋久岛,但要扔下病妻和双亲,就必须做好相当的准备。现在邦子已经过世,双亲也迁回了松井田,正可谓一无牵挂。哪怕明天就走。朋友也一定会为富冈办好前往屋久岛的调令。

富冈缓缓起身,拿起已经冷掉的瓷酒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另外还有两个工作的去处。其中一个是到位于和歌山县高池町的林业实验场当一名技师。

女佣突然进屋来铺被。

富冈最近得到农林省一个旧友的关照,正在谈是否去最南边的屋久岛工作之事。富冈对重返原先的公职生活不太积极,但没有其他谋生手段,重回老窝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富冈请她拿热酒来。女佣铺被的时候,两人在套廊上放着的椅子上坐下来。套廊非常冷。

富冈一转身躺下,闭上了眼睛。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联想起在顺化曾投宿在位于钱场桥附近的格兰德酒店。在顺化停留数日,为的是拜访顺化山林局的马尔孔先生,请他转让一些材木种子。那个在格兰德酒店盛气凌人的自己,如今穷困潦倒得不成样子,竟然暗自指望着女人偷来的六十万块钱……富冈在心里对自己冷笑着。心想雪子说自己把女人当梯子,或许还真是这样。

被子铺好之前,两人就那么隔了桌子默默对坐着。不一会儿,被子铺整停当,把整个房间都占满了。火盆和茶几挪到了壁龛一侧,酒已经放在那里。火盆里添了新炭,正冒着蓝色火焰。

“你何不干脆也把男人当梯子踩呢?”

两人隔着火盆坐下来。

富冈松开了雪子的手。

“不管是什么,请说吧。”

“你!你说什么呀!你自己尽干些不负责任的事……”

“别那么追逼我,我也没有大不了的话要说……别要死要活的,我们应该已经从那种状态走出来了。”

“你就是为了说这些才把我叫来的吗?你当我是什么人?就算你带了一千万来,我也不会动心……不要以为偷了教会的钱,就可以摆一副教训人的嘴脸……你当初真要是舍不得我,为什么还要去伊庭那里?”

“你可真是只顾自己。”

富冈没读过那部小说,但雪子那句“把女人当梯子踩”让他十分恼火。富冈抓住雪子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过来。

“为什么这么说?”

“我呀,绝不会像你那样。我还没有绝望。我要活给你看。大不了你随便去找女人好了。在河内的难民营里,我读过一本名叫《漂亮朋友》的小说。你就像那里面的主人公……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靠踩着女人的肩膀往上爬。不过,你只是把女人当梯子踩……”

“也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可是抱着死不足惜的决心跑出来的。”

醉意渐浓,雪子觉得浑身的肌肤酥麻又疼痛,好像河豚中毒的感觉。雪子很想乘着醉意,无所顾忌地痛骂富冈一顿。每当从沉醉中回过神来,雪子就开始诉说印度支那的往事。

“死不足惜啊?那可不成。很抱歉我做不到……好像是马太福音里说过:‘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我想说的是,我们两个都经过了通往毁灭的门前。我刚才说的那种对巨石的恐惧,我已经受够了。”

雪子很想烂醉一场。如果携款逃走的激情得不到共鸣的话,今早自己的想法是否太轻率了……即使从未想过跟富冈在一起就能万事大吉,雪子仍然不愿对富冈放手。

“那,我就一个人去死。”

他胳膊肘支在桌上,一边端起酒杯往唇边送。他的眼睛望着雪子,眼神却是一片空洞。那是过去不曾有过的冰冷眼色。雪子心想,这大概才是这个男人与生俱来的表情。他用手梳理耷拉在额头上的头发时,总有顺手揪头发的毛病。枯瘦的脸颊,眼角有些溃烂。棉袍的前襟敞开着,露出红黑的胸膛。他啪啪地拍打胸脯,这在雪子看来,也是过去的富冈身上不曾有过的举动。雪子用一种就好像初次相见的眼光凝视富冈,感到一种诱惑女人的男人味儿扑鼻而来。也许就是这体臭吸引了女人。雪子一边向富冈劝酒,自己也渐渐醉了。

富冈一笑,冷冷地小声说道:

富冈渐渐露出跟平日不一样的醉态。

“随你的便吧。”

听到“不如痛痛快快分手”这句话,雪子不禁盯住了富冈的脸。他竟然说出这么无情的话来——“不需要老婆也不需要女人”。不论是基于何种考虑,这也不是应该在自己面前说的话啊。雪子一时间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