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喝了两三杯就醉了，心情也渐渐放松。雪子说了一堆成宗和伊庭的坏话，也是出于一种想要开脱罪责的心理。富冈想，或许也是命中注定，才会与雪子有这么长久的交往。阿世、邦子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而且还要斗志昂扬地活下去。这一次，也许轮到自己被这个女人逼上绝路。
“有钱的人可真有钱啊。宗教这东西，碰对了还真是一本万利啊。”
“世界之人，各修行不足，唯迷惘唯彷徨也。”回想起这句经文，雪子自暴自弃地横下心来。就算明天被伊庭捉住，她也还是要沉迷在今天的迷惑中，这种感觉更加快乐。吃完饭，女佣撤走了杯盘。雪子让她又拿了几瓶酒来。
“若是大日向教的天罚，我可不在乎，反正神灵不在那儿。伊庭如果真愿意把那幢房子给我，这么点钱也不算什么……”
“回想伊香保的事，我们俩竟然都好好地活下来了……”
“你会遭天罚的……”
“从那以后，这人生真是多余啊。”
“他才不会报警呢。他们做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挖空心思赚钱的宗教嘛。把我交给警察的话，不得给他们教会捅娄子吗？——他们才不会做这种打草惊蛇的事儿呢。不过六十万而已。对他们来说，也就相当于弄坏了一台车子罢了……这是他们凭空赚来的，这钱可不干净！”
“你那么觉得吗……不过，对你来说是一段变化多端的生活不是吗？还出现了阿世那么个人物……”
“伊庭这时候，还没报警吗？”
富冈一声不吭。
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讲述自己的恶作剧那样，雪子把自己如何偷了六十万现金跑了出来的经过告诉了富冈。
“阿世如果不是那样死了，我想我会更幸福吧。一看你的脸，就觉得阿世的亡灵附在上面，我气不过啊。不是因为喝醉了我才这么说，是因为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两人单独在一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是吗？我恨阿世。即使到了现在也恨得要命。那女人真可恨啊……”
“什么怎么办？因为实在无法忍受我才跑出来的啊。我临走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你是为了说阿世的事才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吗？”
“你打算怎么办？”
“不，不是的。我想都没想过……只是，一看到你，看到你阴沉的脸，就觉得那个女人的亡灵还附在你身上的某个地方。——在伊香保，我们为什么没能痛痛快快地死掉呢？”
富冈并未露出吃惊的样子。
“现在，死得了吗？”
“我很希望你能来嘛。有许多事想跟你好好谈谈。我离开伊庭那儿了。”
“是啊，你呢？”
“嗯。邻居太太被吓坏了。”
“死不了……”
“昨天晚上。我发的电报吓到你了？”
“是吗……是啊，我也开始觉得死不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两个都没有死的必要了，是岁月把事情自然而然地安排成这样。”
富冈洗完澡，在餐桌前坐下来，问道：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富冈还是听话地来了，这让雪子很开心。两天来的不安，也想与富冈一起分担。雪子立刻叫人拿了酒来。一边为眼前的愿望得到满足而雀跃不已，一边迫切地等待富冈洗澡回来。雪子被女佣打趣儿，不觉得好笑却一直笑个不停。
“没什么，本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讲。”
雪子发出第四封电报之后，富冈才来到长冈的山吹庄。雪子正吃晚饭。“您有客人来了。”掌柜的特地赶来通报。他的话音才落，就看见富冈身穿旧外套，也没戴帽子就来了。他直接走进屋里，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富冈刚坐下就说：“你的电报，说什么‘不来的话就死’，你也太不讲理了吧？”
“你的意思是说，从此我可以和你在一起？”
一直到天亮，雪子也没能睡安稳。
“一起？是啊。那也许很难吧。我来是打算明天就走……”
夜深了，雪子久久不能入眠。躺在还留着浆粉气味的床单上，听着窗外寒风的呼啸，对富冈的思念仿佛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半夜里醒来两三次，雪子打开顶橱拉门，一次又一次地确认旅行包是否还在那里。
雪子像是喝醉了，眼前雾蒙蒙一片，大颗的眼泪不停落下来，打湿了衣襟。听到说不能在一起，雪子满脸委屈，抽抽搭搭地问富冈：
洗完澡，坐在摆好的饭菜面前，心中的饥渴依然无法得到满足。雪子走出旅馆，街上刮着寒风，不论走到哪里，道路都是一片漆黑。雪子在街边水果店里买了几个橘子带回旅馆。无论如何，都要让富冈来一趟。雪子又写了电文托付给女佣。即使旅馆的人看着奇怪，雪子也不在乎了，她故意半开玩笑地告诉女佣，自己这是在等待恋人到来呢。雪子曾抱着一种发了横财的心态，甚至觉得从此可以跟富冈携手迎来快乐人生。然而现在，金钱在手的幸福却把雪子逼到了更加痛苦的孤寂之中。
“为什么？”
旅馆十分安静，看来没什么客人。雪子把上了锁的旅行包放到博古橱顶部的小橱里。换上旅馆的棉袍，洗了温泉，雪子依然无法安下心来。携带六十万现金逃走的负疚感虽然有过，但雪子对伊庭或是成宗并不感到惧怕。就算有价值六十万的幸福，现在也成了用六十万现金无法赎回的幸福。一切都已太迟。
“到头来，都是我在给你添乱，你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明确的理由。世道如此啊。我听说你偷了教会的钱，也不知怎么，我总觉得很内疚。我暂时不需要老婆也不需要女人。接下来我想认认真真做自己的工作。我们俩不如就这么痛痛快快分手吧。”
车晚上八点左右到达三岛。雪子决定从那里转车去修善寺〔1〕看看。各处车站的广告牌上写着许多旅馆的名字，雪子读着那些旅馆名字，一时兴起，决定在一个名叫长冈的地方下车。从行李架把旅行包拿下来，雪子下了车。或许因为晚上看不清楚，长冈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城，给人的感觉就像走在东京郊外一般。让一个揽客的老人带领着，雪子住进一间名叫山吹庄的旅馆。旅馆还比较新，建得十分粗糙，但对雪子来说，住哪里都无所谓。雪子外套还没脱，就立刻让人往富冈那里发了电报。
雪子只觉得那六十万的钞票突然像一块沉重的大石从头顶压下来，心中一阵剧痛。
就像一趟心血来潮的旅行，雪子带着一颗茫然的心，眺望着黄昏时分冰冷的窗景。也曾想回静冈老家去看看，但又懒得去见那些相熟的人。
注释
雪子只带了几样轻便的随身用品，也没跟阿姨说一声，就离开了家。雪子已不打算再回这个家了。抱着不惜毁掉自己生活的决心，雪子做的第一件事是乘着出租车去了富冈的住处。在那里遇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姑娘，雪子改了主意。离开富冈的住处，坐上约好的出租车，雪子直奔品川车站，从那里坐上了前往静冈的火车。其实并没有可去的地方，只买了到静冈的车票。
〔1〕修善寺，伊豆箱根铁道的终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