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从被窝里起来,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她上身还穿着外套,裙子却脱掉了,下面只穿了一条脏乎乎的短衬裙,浑圆的膝盖冒失地露在外面。富冈移开视线,伸手拧开电暖炉的开关。屋里没有床显得更加寒冷,连个可以安坐的地方都没有。富冈在书桌前坐下来,桌面上放着姑娘的粉盒,香粉洒得到处都是。旁边还放着已经变硬的劣质口红,以及缺齿的红木梳之类。雪子看见了,一定以为自己是个不思悔改的浪荡子吧。想到这里,富冈只有苦笑。
“哎?你瞎说。人家都说富冈先生的太太被杀死了,我全都知道呢。”
“喂,叔叔要开始工作了,你回去吧!”
“她是富冈先生的太太啊。”
“我现在呀,已经无家可归了。直到昨天,我待在鹭宫的一个名叫养静园的地方,我这是逃出来的。那儿可真没劲儿啊。成天尽让人家糊航空信封,手上的冻疮都长成这样儿了。——我想起了叔叔,就逃了出来。要是回家去,我又得被赶出来……除了这儿,我真是没地方可去了呀!”
“哦?那是富冈先生喜欢的姐姐吗?”
“养静园,是什么?”
“你这家伙太过分了……”
“就是像我这样的小混混儿去的地方呀。大家都得糊那些个带着红蓝条纹边儿的信封。一开始,还觉得很漂亮,又好玩,到后来就腻味了。那个又像理发店招牌,又像棒棒糖的红蓝条纹映在眼睛里,沙子似的去不掉。大家都担心会不会变成色盲呢。”
“她说还会再来。不过她一个劲儿问我是不是一直在这里。我就告诉她说:‘当然啦……’她的脸色变得很奇怪。那样的女人,我最讨厌了。样子冷冰冰的。她在屋里转来转去地看了个遍。也许她再也不回来了。我这么做不行吗?”
富冈感觉精神疲惫不堪。或者说生活中的一切令之精疲力竭。往日那种宁静的官员生活叫人怀念。那是自己曾经轻视的平凡生活,现在想来却不得不说,那是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在那段平凡的官员生涯中,虽然有过各种各样的烦恼,但当时的烦恼绝不像现在的烦恼这么肮脏。有时也会有强烈的苦闷,甚至发出痛苦的呻吟。——自那以后,岁月已过去了十年。而现在富冈内心深处感觉到的,是一个连呻吟的气力都已丧失殆尽的自己。自己的生活变得如此无谓,就像霉菌一般。与此同时自己又只是冷眼旁观着吸附在这霉菌上的、霉菌般的人生。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还长着毛茸茸汗毛、香粉都抹不匀的小姑娘,富冈仿佛从她任性的睡姿里看到了战败后社会一隅的色彩。这个姑娘一样也处于疲惫之中。
“她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然而对现在的富冈而言,这姑娘也是个令人困扰的存在。
“嗯。她问我:‘你怎么会跟富冈认识?’我告诉她:‘我跟富冈先生可要好了。’然后她就皱着鼻子笑了。我一生气,干脆铺开被子躺下了。”
“唉,我送你走吧,回家去好不好?”
“她说什么了吗?”
“不要啊。我就想待这儿。”
“可不得了呢。穿着时髦的条纹外套,脚上还套着丝袜呢!手上提着一个锃亮的黑皮包。然后,她在这里抽了一根烟就走了。”
“你到底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什么样的姐姐啊?”
“你别嫌我烦嘛。我什么也不做,就待在这里不行吗?”
富冈一听“漂亮的姐姐”,一时想不出会是谁,然后才明白过来,是雪子来过了。
“不行。叔叔送你走,你今天还是回去的好。”
“刚才呀,有个漂亮的姐姐来过了。我把她赶走了……”
富冈面无表情地说。姑娘躺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起来套上扔在枕边的裙子,拿上她的小包袱走了。她把门砸得山响。富冈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姑娘把某种阴郁的东西留在了室内。姑娘离开以后,富冈一时呆站在那里,心里难过极了。对那姑娘来说,正当韶华的年纪对她似乎毫无用处。以她的孤独、无知、敏感和暴躁不安,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才会那样成天放浪街头呢?在富冈看来,她只是个难以理解的小恶魔。估计那姑娘最后的结局不是进监狱就是自杀……富冈忽然烦躁得想呕吐,他朝着摊在地上的被褥踹了一脚。
那姑娘自得其乐的睡相就好像是在她自己家里一样。看见富冈进屋,姑娘咧嘴一笑。她自从年底来玩过一次之后,一直不见人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把头发也烫了,脸上还化了妆。有一次,乘着酒劲,富冈有意无意地吻过她。仅仅只是这么一段关系,姑娘竟然又找上门来了。
忽然想起邦子入殓的时候,那单薄的像一块薄饼似的遗体。富冈脚踹在被上,对邦子的追忆却刺痛着眼底。她竟然也死了。没能享受到丝毫的幸福,像一块破布似的死了。往棺材盖上钉钉时,本应体会到的生死两隔的痛楚,直到现在才袭上心头。
富冈回到东京的那天是个晴天。一进屋,只见站前小酒馆的那个姑娘已经来了,裹着富冈的被子正在看杂志。
注释
年迈的双亲提出要回上州〔1〕松井田的老家,说是打算帮工做些农活以度余生。富冈于是把浦和那座牛棚般的小屋以现金十四万元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在国营铁道上班的男人。富冈将那笔钱全部交给了父母,然后把两位老人送回了故乡。父亲的胞弟在松井田当农民,他家里有间仓库曾租借给前来躲避战祸的人,于是就让老夫妇在那里安下身来。
〔1〕上州,群马县一带的旧称。
邦子的葬礼完毕之后,富冈在浦和又住了约五天。葬礼一旦结束,富冈得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一文不值半文地变卖了邦子的被褥以及随身物品,对死者的回忆也随之统统清理掉了。长久以来,妻子邦子在富冈眼里已是一个外人。对阿世的回忆充满苦涩。对邦子,却是一种干爽利落的心境。葬送邦子的同时,有关她的一切也从富冈心中消散得无影无踪。身为富冈妻子,邦子的人生几乎只有寂寞。富冈从印度支那回国后,她也仅只是有名无实的妻子。富冈当年把身为朋友之妻的邦子掠为己有,两人度过的幸福岁月转瞬即逝,结婚不到两年,富冈就在军方的派遣下,踏上了前往印度支那的旅途。假如没有这场战争,也许邦子和富冈都会安于平凡的官员生活。然而,富冈远离日本本土五年之久,再度返回时,两人之间已产生无法消除的隔阂。不论对邦子还是对富冈,这场战争都是一个不堪承受的重负。或许因为夫妻感情已化为一片荒芜,相互之间似乎都缺乏再度接近和重新开垦的热情,最终迎来悲哀的结局。富冈埋葬了邦子,越发感到一身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