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有些依依不舍。既然邦子已经去世,那么跟富冈在一起就不必再顾虑旁人了。然而现在面对正要去买棺材的富冈,还不能拉住他谈和好的事。富冈听雪子说还想再见面,也完全了解她的心情。但不知为什么,对于一起谈论接下来的事,富冈只觉得厌烦。更不用说在自己没有生活能力的现在,对雪子根本不能提出任何要求。
“唉,我想再见你一面……”
在田园调布的车站,两人欲言又止地道了别。
“嗯。”
雪子穿上伊庭的长筒雨靴,沿着积雪的道路来到教会,与大津下换了班。大津下今天要和教主两人去热海。雪子坐在电热坐垫上,面对庭院里的雪景一时看得入了迷。雪已经停了,铅灰的云层间露出一片寒意逼人的煤油色天空。富冈的贫困叫人同情,丧失了生活能力的男人似乎也已魅力大减。若以当时的心情,只想把身后金库里的钱席卷一空,跟富冈一起逃走。然而现在心情却格外平静。心想还有两三个小时可以用来考虑这个问题。接待室里亮着灯,伊庭正和几个亲近的信徒在教主房间里喝酒。讲堂里,二十多名虔诚的信徒在用功修行,他们坐在冰冷的木地板上祷告着。
“啊,不要紧。别说钱的事了。你还住在目黑的那间房子里吗?”
电热坐垫的温热顺着下身传上来,雪子微笑着回想起富冈当时那粗蛮的力道。深深刻印在体内某个点上的快意,也许将永远流连在心里。这让雪子无法对富冈保持平静。雪子渐渐觉得,深爱富冈并被他的一切深深吸引,其实是自己为了制造自身的血液所做的女人的最后挣扎。而且这份爱恋只有向富冈才能心安理得地索取。奔腾在心里的波涛把雪子引向身后的金库。面朝金库,雪子的手像鹰爪那样伸了出去。尽管平日现金像潮水一般涌入金库,但对雪子而言,每天过得是平凡而枯燥的日子。烦恼似乎永远也拂拭不尽,她只想退出这奇特的生活。死守在这样一个角落里,对雪子而言实在过于孤寂了。
“什么怎么办?你看我这副模样,还能怎么办?这笔钱恐怕也不能很快还你。不要紧吧?”
雪子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翻看当天的捐款账簿,发现竟有大笔的捐赠。打开金库,里面放着近六十万的成捆钞票。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只四五天时间,金库里就积存这么多钱其实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今天这些钱在雪子眼里,却值得寄予相当的期待。大津下已经清点金额,报告了教主和伊庭。所以这些钱并不能随便动用。然而雪子无心在傍晚把钱交上去。藏在成宗寝室里的大金库不可能每晚打开,平时开金库总是在每个星期天晚上。今天是星期天,是成宗和伊庭一起偷偷算账的日子。今晚因为教主不在,大金库也许会在星期一才开。那样的话,就可以有两天的富余时间。
一点钟,前往教会的雪子与富冈一起出了门。雪子脚步放得很慢。她问富冈:
雪子空想着各式各样的托词。等自己出逃之后,阿姨会不会向伊庭报告家里曾经来过一个奇怪的客人?雪子胡思乱想得累了,便去讲堂看了看。电蜡烛照得祭坛上一片通明,修行的信徒们正在放声祈祷。
阿姨终于回来了。见有陌生的客人,阿姨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从雪子对待客人的态度来看,阿姨也明白这就是那位写《漆的故事》的先生。雪子从柜子里取出两万块钱。心里也觉得有那么一点儿不舍,但还是大方地用报纸包好,给富冈塞到坐垫下面。富冈用眼神表示了谢意。
“各方世界之境归而为一,人者,以诚心相交为道。世界之人,各修行不足,唯迷惘唯彷徨也。大日向之神,自地狱拯救之,授之以娑婆之业。若非仰赖他力,持真实报土之心,此中之人,将遭受地狱之往生。法莲华经……诚惶诚恐,凡大日向神惠泽之处,黑暗消逝,白日生辉,彷徨于暗黑之中者得解脱……”
雪子准备好午饭,再把伊庭平时喝的三得利威士忌也摆上桌的时候,富冈带着红润的脸色,精神焕发地走出浴室。富冈用新奇的眼光望着雪子轻快的动作,同时又以一种盗贼心理,观望着两人共有的欢愉正悄然而生。狗在二楼大声吼叫着。富冈钻进暖桌,感到轻微的晕眩。接连喝了两三杯威士忌。酒的滋味刺激了全身,消沉的意气因此开朗了许多。
雪子听着信徒们的念诵,一边在木地板上坐下来。她闭上双眼,默默合掌祈祷,可心中的焦虑仍像一团乱麻,久久地不能恢复平静。总觉得眼前有一捆捆唾手可得的钞票晃来晃去。而神的身影不论是在头顶还是眼前都不曾出现。连伊庭口中的大日向教的所谓“能媒”也未见识到。根本见不到神。在这宽敞的木地板上,只有一群仿佛聚集在挪亚方舟上的人,那情形看起来十分阴森。伊庭通红着脸走进讲堂。他脸上容光焕发,身材显得十分壮硕。在讲堂里巡视了一圈,对正在祈祷的信徒们张望了一番后,他拉开走廊一侧的玻璃门,朝庭院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又狠狠把玻璃门关上。看见雪子坐在入口处,伊庭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慢吞吞地走回里间去了。伊庭大概只把信徒们当作一群无须劳神的幼儿,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里透着一股自信。雪子望着被电蜡烛照耀得明晃晃的祭坛,在紫幕的那一边,有一面闪亮的镜子。那里说不定会有神的身影出现吧?雪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连个鬼影都没出现。庭院草坪上的雪正渐渐融化,呈现着光琳〔1〕式的圆纹。外面好像起风了,玻璃窗发出嘎吱的声响。
教主成宗专造的寝室里有一个大金库,里面藏着教会的全部财产。接待室的小金库里总是留有二三十万现金。近来大日向教的生意越来越兴隆,还募集到大量捐款,清诊费也在不断增加。修行室里,当季的水果、蔬菜以及布料也多得堆积成山。
一想到富冈,雪子不禁对今晨的欢愉感到一阵揪心的思念。
柔和的水蒸气弥漫在脸庞周围,富冈对着镜子把胡子刮了。安全剃刀看来是伊庭的所有物,抱着一种堕落到底的心态,富冈动作利索地刮着胡子,贴在脸上刀刃有股透心的冰凉。在难以把握的世象变幻之中度日,最后落到这步田地,从中体会到的人心卑微对富冈而言可谓苦涩万分。人其实极其单纯,只因某些细小之事,现实生活会在转瞬间改变。身处其中者反而能泰然处之,往往可以立刻振作起来恢复笑容。雪子抬头看了看时钟,阿姨的迟迟不归让她松了一口气。阿姨外出办事向来迟缓,今天更慢得超出了预想。雪子必须在下午一点到教会去跟大津下换班。雪子已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把那个金库中的所有现金全部偷走。
注释
时钟报了十二点。富冈顺便洗了个热水澡。感觉自己仿佛从五六天不能洗澡的贫穷生活中解脱了出来。小巧的浴槽镶着天蓝色瓷砖,里面放满了热水。用白色的外国香皂清洗着身体,富冈不禁悲哀地想起死去时枯瘦如柴的妻子。透过小窗眺望纷飞不停的雪,富冈感觉似乎窥见了人类社会的断面图一般。那是一幅摄人心魄的图景。自己的心已无处可寻。如同彷徨在空旷雪野上的孤寂,正吸附在现实的脚底紧跟而来。煤气热水器咝咝有声地燃烧着。
〔1〕尾形光琳(1658—1716),活跃于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工艺美术家。尤擅屏风画。风格大胆新颖。代表作有《燕子花图》屏风等。画中常有代表水流的圆形水纹图案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