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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叔叔。”——是酒馆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她怀揣着两三本杂志正从门口朝屋里探头看。

有两次,姑娘到富冈住处来收酒钱。——富冈写稿写得烦腻,取下墙上挂着的汗巾,打算到很久没去的澡堂洗个澡。透过墙壁,传来一个女人略带嘶哑的笑声。短短一瞬的遐想,那笑声变成了阿世的声音。那是在深夜的伊香保,两人手牵手顺着狭窄的石阶下行的时候,阿世发出的矜持的笑声。富冈正竖起耳朵倾听墙那边的笑声,只听得有人喊:

“怎么是你啊……”

天黑之后,富冈克制不住地想喝酒。以一天写五六页纸的速度,南洋林业的回忆录一时半会儿还变不出稿费来。酒瘾上来的时候,富冈就变卖阿世的家具和衣服。卖了茶柜,卖了旅行箱,最后连阿世的衣服也卖光了。那个眼睛水灵的姑娘所在的小酒馆已去了七八次,富冈和姑娘也混熟了。

“您一个人?”

只有雪子到横滨去看望过加野。听雪子说,加野为刺伤她的事道了歉。回想过去的种种,对于自己的卑怯,富冈感觉心上仿佛已结了一层疮痂。

“哦,是一个人呀。什么事?来催酒债吗?”

富冈对清吉最感意外的是,每次去探监,他都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律师曾说清吉是个阴郁孤独的人,富冈却无法相信。——即便不特意去考虑清吉的问题,富冈在工作忙碌的时候,眼前也会浮现他的笑容。猎人的狗被关了起来。猎人去探望,那狗却若无其事……细想他的那副表情,富冈不禁感到一丝恐惧。加野当初被西贡宪兵队逮捕的原因也近似这猎人和猎犬的纠葛。如今加野早已成为冥府中人。他最后卧病在床的时候,富冈不曾去看望过一次。两人还未和解,加野就在寂寞中死去了。

“我来玩儿呢。”

这段时间富冈到看守所去探望清吉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这一个月以来还未曾去过。富冈觉得在一个个转换不定的焦点之下,自己仿佛一粒还未完全燃烧就散落在巨大社会齿轮之外的灰烬。身为囚犯的清吉,自由之身的自己,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差别。倒不如说,囚犯清吉才是真正的善人,而像自己这样被放置于社会的人才是真正的犯人。这么想来,富冈对刑法的所谓良心也不禁感到怀疑。杀死阿世的元凶分明是自己,被捉拿的却是那充当了猎人走狗的清吉。他莽撞无谋地为自己的人生选择了一条死路。富冈每当想到清吉的事,就会为无法保持良心的平静而焦躁不已。清吉的犯罪是行动上的犯罪,而自己的犯罪难道不能称为行动吗?

“哦……”

稿子进展到约两百页。随着稿子进展,富冈开始明白,雪子的问题其实跟印度支那那片土地并无干系。反倒是安南女佣和孩子的记忆唤起了心中的思念。到如今,只因那片土地的气息惹人怀想,印度支那景色才会如此难忘吧。

富冈心想,这孩子胆子真大。姑娘立刻跑进屋来,把手里拿着的脏兮兮的木屐放到了床底下。她肆无忌惮地在床沿坐下,没有什么好笑的事,却笑得花枝乱颤。啊,就是这笑声。富冈也跟姑娘并肩坐下来。把手搭上她的肩搂住她,姑娘一脸无邪地微微张着嘴,用大眼睛仰视着富冈。端详着才发现她长了一张南方人种的脸。在印度支那,这样的长相随处可见。富冈这么想着,一边感慨万千地凝视姑娘浅黑的面庞。

富冈打算从抵达印度支那后第一次见到伽罗木的回忆写起。日本的所谓伽罗木在中国叫做沉香。这也是从加野那里了解到的知识。富冈有一次到西贡的农林研究所去,在位于植物园附近卢梭街的林业部长办公室里,见到一块鲣鱼干那么大的伽罗木。莫朗部长说,法语称之为bois d'argile。中国早在汉武帝的时代就开始使用沉香,印度、埃及、阿拉伯等地也是自古就有。安南人的神灵崇拜从随处可见的寺院也可窥见一斑。寺院里时常用伽罗木焚香。据说伽罗木的价格与同等重量的黄金等价。安南南部出产的是最上等的伽罗木,富冈还记得刚认识雪子的时候,曾把一块小指大小的伽罗木片放在她的枕头下面。在一处安南寺院,僧人为了报答富冈送的鼻炎药,特意分了一小片伽罗木给他。富冈觉得安南人的宗教与熏香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我爸把我骂得太狠了。我想吓唬他一下,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我来到战地,无法触及女人的肌肤,所以开始研究香木。很风雅吧……”

“你尽干坏事,你爸爸担心你才骂你,不是吗?”

说着,加野把那块小木片凑到富冈鼻子前,然后又笑着说:

“他神经衰弱啊。我妈说要跟我爸分手,他成天急得要死呢。我上次在派出所过的夜。夜里的派出所可有意思了……”

“富冈兄,您见过真正的伽罗木吗?”

“在哪里的派出所过夜了?”

富冈回想起刚刚抵达大叻林业局事务所的那一天,局长向他介绍了加野。加野桌上放着一块小小的木片。

“很远的地方。警察叔叔很和气,人很好的。”

不论属于哪个阶层的安南人,都对自然有着强烈的信仰。他们认为一切自然或社会现象都与神灵息息相关。神灵的活动左右着人生在世的一切遭遇,而且祸福皆由神灵的告示所决定。这也是安南人的生活信条。

富冈觉得姑娘的心理实在无法理喻。

《漆的故事》好歹挣到了稿费,富冈总算得以苟延残喘。拖欠的房租付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钱,勉强可以维持大约两个月的生活。富冈现在习惯了孤独的生活,开始动手给农业杂志写一篇从前就打算要写的稿子,内容是关于一个农林技师的回忆。他打算着以这篇稿子为主,写一部有关南洋林业的回忆录。在印度支那的时候,曾做过大量涉猎广泛的研究笔记,可惜一本都未能带回来。如果能够循着当年的记忆,把这篇稿子写好,而且杂志社愿意出版的话,富冈想把它赠给死去的加野。同时还暗藏着一个心愿,想把这部回忆录献给那些已经化作了印度支那泥土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