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说着说着,心中伤感,不觉间眼角也湿了。
“不是的。他是农林省的官员,很大的官呢……打仗那会儿,我在农林省当打字员的时候,被军方派到印度支那。我在那里遇见了他,我们相爱了。”
“战争结束后,我们吃尽苦头,各自回到国内。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南方爱得那么激烈的两个人,被国内的风猛地一吹,关系反倒疏远了。有一次,他说‘两人一起去死吧’,我们就到伊香保去找殉情的地方……”
“您以前的男人原来是做漆器生意的吗?”
阿繁用抹布在矮桌上慢慢地擦着,一边倾听雪子诉说。
“漆的故事。这个字念‘七’,就是托盘呀汤碗呀上面涂的那层漆啊。”
“我们在伊香保钱不够用了,他找到一个酒馆老板,把手表卖给了他。然后他就中了邪,跟店主的老婆暧昧上了。男人这东西,都打算去殉情了,心里还会有那样的迷惑吗?……为了这件事,我对他完全失去了信任。——从那以后,我就破罐破摔了,日子难熬得简直喘不过气来。我根本不喜欢伊庭。不论是谁,饿着肚子,就只能自甘堕落。心里饥渴得就像一只狼那样。就算是相亲相爱的两个人,互相都处于一种饥饿的状态,两人也会开始变得厌恶对方吧?……就好像乘坐海船一样,在平静海面上行驶不会晕船,但如果是暴风雨中的船,不管你多想有一个美好的旅行,也还是忍不住会想吐……就是那么回事儿吧……虽然我又回到伊庭身边,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吐的……我还是讨厌他!他比我还坏呢。我自己也变坏了,可是他这人比我还坏啊!……教主也是个坏人。阿姨你被他们欺骗了啊……”
“这个字怎么念?什么的故事呀?”
“啊,我明白。可我要是不信仰大日向神就没法活下去了。我信仰的不是教主大人和教长大人。他们两位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正在收拾碗筷的阿姨把杂志拿在手上,顺着雪子的手指看见了目录。阿姨名叫阿繁,原本卖鱼为生,战争中失去了两个儿子,老伴也在今年春天去世了。因为接踵而来的不幸,她开始信奉大日向教。伊庭看中她能够守口如瓶,提拔她到雪子家来做了女佣。
“信仰大日向教,但是不信仰教主和伊庭”,雪子被阿繁说得心上一热,感觉自己之前那些自以为是的想法几乎被推翻了。
“阿姨……你看这个名字,他是我过去的恋人呢。”
“就是这样啊。我只相信眼睛看不到的大日向神。”
富冈的文章略嫌生硬,却十分浅显、易懂。文中提及的那些两人曾经共有的安南旧事让雪子不禁心潮起伏。读着这篇《漆的故事》,恨不能立刻跑去见他,但内心里还有一个正跟阿世的亡灵较劲的自己,不肯事到如今还主动上门去拜访富冈。雪子也知道平日里自己心中的饥渴,见不到富冈将无法得到消解。雪子心想:对他的落魄,我实在攻击得过分了。不管阿世对他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女人,我也绝不能输给她。为什么不论富冈还是自己,都在一步步走向崩溃呢?……也许两人都过于沉溺在遥不可及的旧梦之中,才会变得如此相互厌倦。隔在两人之间的,若只是阿世的问题,那么当初两人也不会落到决意寻死的地步。自从那桩事件以后,时间已过去了两个多月。这时候,富冈也许已经从阿世亡灵的阴影下解脱出来了。
“可是,哪儿都找不到一个名叫大日向的神啊,对不对?”
一个雨夜,雪子从教会回来,脱去黑色制服,换上半长的夹衣,在起居室跟信徒阿姨一起吃饭。雪子的目光落在了火盆旁边的晚报上,上面印着一条农业杂志的广告。广告里有“漆的故事富冈兼吾”的字样。雪子想起某时在阿世的住处富冈曾给自己看过那本农业杂志。她立刻吩咐阿姨到附近书店去买了一本来。
“不是的。有一次,我看着我的手指甲,忽然就想,就算你能发明多气派多方便的东西,可是自己的哪怕一个手指甲,也有它的灵验在里面。人的指甲其实比原子弹还可怕。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我就想啊……人的身体里一定有神在里面。不管怎么说,那些科学家,他们连一个手指甲也发明不出来,不可能做得这么好……这指甲是自然而然地从爹娘那里生出来的啊。如果没有神,这个世界也不会有人生下来吧……人天生就有这样那样的烦恼,所以……我非得要相信着什么,才活得下去。雪子小姐,您也别迟疑,请直接到您心上人那里去,把心里话详详细细对他说清楚了就好。您说是不是?……男人呀,他们不那么迷信,活得也不容易。只要女人好好对他说,他还是会懂得的吧。我说的好好说,其实并不是要说些什么,你只要坐在男人身旁,照护着他就够了……”
雪子难免会不时地想念富冈,然而几次给他去信都如石沉大海。和富冈之间,无论如何都无望回复往日的爱情,想到这一点,雪子才发觉现在的生活对自己其实毫无幸福可言。虽然过上了要什么有什么的好日子,但雪子总是沉浸在一种饥渴的心态之中。
雪子嗤嗤地笑了。这么发自心底的笑好像还是第一次。
不论专造还是伊庭,随时挂在嘴上的一句口头禅是:人生在世,金钱决定一切。有时雪子也不禁讽刺说:“这哪儿是大日向教,明明是大金钱教嘛。”雪子的身体已完全恢复,皮肤也有了润泽,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焕发着活力。大津下成了专造的情妇,雪子也在不知不觉间跟伊庭恢复了往日的关系。伊庭把老婆、孩子送回静冈乡下,现在为雪子在教会附近买了一所小房子。雪子对伊庭没有丝毫的爱。倒不如说她甚至是恨着伊庭。在那所幅宽约三间〔1〕大小的房子里,请了一个信教的阿姨照管。雪子独自住着,从那里到教会上班。雪子已经攒了大约十万块钱。成日被灌输“人生唯有金钱可靠”的信条,雪子自己,也慢慢开始懂得了理财。大日向教的信徒日渐增多,如今已拥有相当的势力,正变成街区内的一大招牌。
注释
一直到秋天,雪子都在大日向教负责会计工作。大日向教的内幕犹如一团乱麻,简直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教主专造对金钱十分吝啬,简直是个守财奴。他总是为钱的事跟伊庭不断上演着激烈的冲突。雪子对两人的性格了然于心,时时不忘为自己捞取适度的储蓄。
〔1〕间,旧制长度单位,一间约等于一点九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