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呀。您怎么知道?”
“大婶,您从满洲撤回来的?”
“噢,灯笼上不是写着佳木斯嘛……”
大婶说着往杯子里满满斟上烧酒,富冈慢慢地把酒凑到嘴边。店头随风摇摆的灯笼上,写着“佳木斯酒馆”几个字。
女人长得小鼻子小眼,眼圈发黑,额头的头发已经稀疏。脖颈上抹了厚厚的粉,身上只穿了一件和服单衣,胸前系着带花边的围裙。柜台上放着干烧鱼、火腿片之类,还点缀了几个煮鸡蛋。富冈用手指夹了一块大盘里的火腿,放进嘴里大嚼。
“哎,您心情很不错嘛。已经在哪里喝过了?”
“我的确是撤回来的。就这么孤身一人回来,一贫如洗啊。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我在佳木斯可是当了十年教员呢……人可真是难以捉摸啊。这生意我做不惯,大家都说我这是外行人做买卖呢。”
“大婶,来杯烧酒。”
“大婶您今年几岁了?”
富冈踉跄着走进店里,里面狭窄得像个小盒子。一个中年女人脸上抹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浓妆,亲切地把自己的小坐垫铺在椅子上给富冈坐。
“那,你看我几岁了?别看我这副模样,我还年轻啊。因为吃了太多苦,显老……”
也不知几点钟了。近来因为没有手表,彻底失去了时间概念。探头看了某家商店的时钟,将近八点。竟然这么晚了,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一阵,仍觉得酒没喝够,离酩酊大醉还差了几步。富冈折回电影院的方向,来到车站附近的市场,进了一间木板搭建的小酒馆。
“女人的年龄我也弄不清啊。四十岁左右?”
富冈步行至三轩茶屋〔2〕,走进一家电影院。那里正在放一部名叫《银座三四郎》的电影。男主角是个医生,苦于不能忘记过去的女人,时常借酒消愁。富冈醉眼朦胧地坐在电影院的角落里,心想这真是个痞子气的医生。屏幕上几个银座地痞正纠缠着女主角,男主角跟地痞们对打起来,最后把他们一个个扔进河里。有个餐馆的姑娘似乎很喜欢这个痞子气的医生,但两人相遇总是吵个不停。这倒很像阿世。虽然长得并不相像,但性格跟阿世十分相似。喝醉了的富冈对电影的来龙去脉始终没弄清楚。他兴味索然地走出电影院,四周还有微微的光亮。
“唉,真叫人伤心啊!我看起来就那么老太婆了吗?我这才三十五啊!我还想着今后要好好享乐一番呢……”
三杯烧酒下肚,在一种似乎连人生观都全然改变的酣畅中,富冈走出那家小酒馆。醉意让他忘记了一切。他跌跌撞撞漫步在街头。今夜回去之后,要一口气把漆树的文章写完,然后要亲自把手稿送到农业杂志社。
富冈一听三十五岁,不禁为女人谎言吃了一惊。内心里其实以为她五十多了,这还特意为她少说了十岁。
姑娘低头沉默着。富冈叫了第三杯酒。强烈的醉意袭来,心情似乎也开朗了许多。盘算着一个人看场久违的电影,好好消遣一番。那个小姑娘端来第三杯烧酒。小姑娘肤色浅黑,脸上没化妆。漂亮的大眼睛,模样十分端丽。不曾修过的眉毛又黑又粗,好像用毛笔书写的“一”字。小姑娘把酒杯放在吧台上,望着富冈微微一笑。她有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哦?那真是失礼了。三十五啊……那还年轻嘛。前途大好啊。您说跟丈夫失散了?您这么漂亮水灵,真看不出来啊。”
“到底在哪儿过的夜?”
女人“嘿嘿”地笑了起来,往小盘子里放了两片火腿递到富冈面前。
富冈喝着烧酒,呆呆地听着父亲责备女儿。
“死别了呀。自在佳木斯分手后就再也没见到。我丈夫在一个叫宝清的地方的协和会工作,我们当时就分手了。对以前的丈夫什么的,我早就无所谓了。”
“竟敢对我做脸色!你不知道这社会有多复杂?现在就跟男人鬼混!……你昨晚在哪儿过夜了?”
第二杯酒端了上来。
从一大早就没吃东西,富冈感到恶心想吐。稿子写不下去了,于是缓缓起身,穿上一件脏兮兮的无领衬衫和一条黑色哔叽长裤,走下楼去。从楼下鞋箱取出阿世的木屐,套在脚上走出门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把街道照射得像白昼一般明亮。漫无目的地走到车站旁,来到一家小酒馆前,掀开绳编的门帘走了进去。富冈想狠狠醉一场。叫了一杯烧酒,一口气喝干,又接着叫了第二杯。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从后面厨房里飘来一股烤鱼干的味道。一个店老板模样的中年人正在吧台后面低声训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姑娘面朝着墙壁的方向,看得见她的侧脸上气鼓鼓的表情。她不时地伸手把短发往耳后拢一拢。
富冈已烂醉如泥。明知这世上的所有人的人生,就像身处旋转舞台一样,但这世道也真可悲,竟会在这里遇见一个曾经远在佳木斯做过教员的女人。富冈不时地伸出手去,一遍又一遍地说:“喂,大婶!握个手!”
写到这里,富冈放下了铅笔。对日本现在这种如同倒退回上个世纪的生活,富冈感到索然无味。远赴海外的心愿早已化为空想。就此度日,将无法寻到一个可以逃离的地方。这才是我原本的归属之地,富冈这么想着,一边用小刀削着铅笔。视线忽然落在了闪亮的刀刃上,写漆树随笔的心思也没有了。就算日本漆出口到海外,又能怎样?日本漆产量太低,根本无法与安南以及中国相比。富冈翻身躺下,一动不动凝视着刀刃。阿世已死这件事令富冈越来越感到心痛不安。阿世活着的时候,两人总是不停地吵架。然而清吉像一头猎犬突然跳了出来,一阵乱撞,把阿世这“野兔”给掐死了。自己就像那藏在背静处的猎人,凭着一时兴起把阿世虏获。想来还是自己太过狡狯。清吉几乎可说是受到挑唆才犯下杀人之罪。富冈把刀刃在手腕处的动脉上比划了一下,但也并不想一狠心把刀子插进去。
“大婶,你丈夫真的已经死了吗?”
漆树学名Rhus succedanea,我国通常叫做琉球栌,在东京则称之为“开宋”。在富寿,就像日本的养蚕地区一样,这里的农家通常以栽培开宋树为副业。在过去的日本,安南漆别名壶漆,因其品质粗劣而价格低廉,漆器的老字号商铺大多对安南漆敬而远之。战争期间,日本漆产量不足,人们才争相进口安南漆。我在富寿的漆树园只考察了数日,但我认为,现在日本若能够重视漆树造林,使之发展成为农家的一项副业,日本的优质漆一定能远销欧美。安南漆因干燥度极差,技术上不做进一步改进的话,世界第一的漆树之城今后将令人遗憾地走向衰退。但安南漆低廉的价格是日本漆所无法匹敌的。富寿的农民们把采割的生漆送到城里的集市上,将之卖给中间商。在富寿的生漆市场上,生活日用品也应有尽有。每逢集市,整个市场如同打翻的玩具箱一般热闹,颇有淳朴之美。来赶集的农妇和孩童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
“当然真的啦。我在朝鲜遇见一个和他同在协和会工作的人,我可是亲耳听他说的……而且是用猎枪自杀的。”
富寿位于河内西北,距离河内约一百三十公里。这里拥有足以称傲世界的漆树园。
话题真是越复杂越有趣。富冈被第三杯烧酒彻底醉倒,趴在了吧台上。
富冈突然笔锋一转,开始回忆往事:战争期间,我在东京〔1〕首府河内工作的时候,曾到过一个名叫富寿的小城。
注释
“漆树的产地仅限于日本、中国、印度支那、缅甸和泰国。”富冈用铅笔在开篇写下这样一行字之后,忽然感到脑子发麻。最近不时会觉得头晕,可能是因为没有按时吃饭的缘故。富冈越来越感到自己肉体上的衰弱。等写完这篇漆树的稿子,还得指望它挣一万块的稿费,富冈不禁感到焦躁。大脑却不听指挥,心里渐渐生出不耐烦的念头——“漆树的产地什么的,见鬼去吧!”
〔1〕东京,法属印度支那的旧行政区名,位于今越南北部一带。
躺在床上打开粗糙如草纸的稿纸,富冈开始写一篇关于漆树的随笔。回忆着南方的往事,这一切就像在记忆的海洋里航行。
〔2〕三轩茶屋,地名,位于东京都世田谷区。
富冈为清吉请了律师。因为除此对清吉尽一分力之外,他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表达对于阿世的祭奠。雪子那里曾有信来,没完没了地要求再度重修旧好。然而富冈对雪子只有甚至超出陌路人的淡漠。最近雪子好像正热衷于某宗教。富冈觉得那也不坏。住在曾与阿世朝夕相处的房间,富冈并无离开这里的想法。每天只是躺在床上,给农业杂志写稿。稿子写成后,多少能得一些稿费。富冈目前对这个无须见人的工作十分满意。那种有工作在身,每天总有一段固定时间受到约束的生活令他感到窒息。朋友的公司那边,也不打一声招呼就再没去过。妻子邦子的来信还没开封就扔到了茶柜上面。对卧病已久的妻子,富冈现在已无任何感情。对年老的双亲,明知他们过着坐吃山空的日子,富冈却也无能为力,只觉得耐心和毅力都已耗尽。变卖住宅的钱大半因木材生意的失败而丧失,剩下的部分富冈也已全都交给了家里,大约仅够节衣缩食地度过一年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