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生意做得也太容易了吧?”
雪子松了一口气,听着老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雪子笑着说。实际上伊庭直到最近还是一个跟任何生意都无缘的懒人,也不知刮的什么风,他竟然可以随便抖动一下双手,念几句可疑的祷词,五百块钱就到了手。不得不说这生意实在太好做了。
老人付了五百元的清诊费,郑重地向伊庭询问了第二次诊疗的日期和时间后就告辞了。
若是往日的雪子,早该一脚踢开座席,冲到屋外去了。伊庭从书桌里拿出洋烟点上了一支,盘腿坐下来。那盘腿的样式有个名字叫“河内山”,看起来格外粗俗。
登记簿的第一页上写着前任某大臣的名字,清诊费为五万元。那个大臣因战犯之罪已不在人世。登记簿上的署名是否真实,从字迹上看十分可疑。老人对着那本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本子放在毛毯上,拿起一旁小桌上砚盒里的毛笔,在登记簿上写下“五百元整”几个字。
“怎么样?这世道很有趣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人这东西,只要让他信服你就够了。变个戏法而已。有模有样地,把大日向的‘能媒’喷洒上去,病人就能活转过来。像过去那样拿月薪的生活我大概已回不去了……普通百姓什么的,本与神呀佛的无缘,因为自己无缘,就会想着出点儿小钱,去买神佛的慈悲。掌握了这一点,我们就制造一种名叫大日向教的商品出售给他们。大家还不是欢天喜地买回去……”
老人毕恭毕敬地接过登记簿,放在膝上翻阅。一个身穿黑色裤裙的瘦弱少女端了茶来。
雪子讶异不已。伊庭战后的心理变化,和现在的自己也有共通之处。雪子要了一支烟点上。宽敞的壁龛里挂着一张字体奇特的条幅。景泰蓝花瓶里插着一枝赤松。约十帖大小的房间正中铺着一条军用毛毯。看得见套廊的拉窗前面,放着伊庭的书桌。一旁放着一个中国式的小茶几。大概是天花板设得较高的缘故,房间非常敞亮,通风也好。窗外的小庭院可能是中庭,狭窄的庭院里晾着衣物。
“这是我们之前收到的清诊费记录。您可以参考一下……”
“万一有人觉得奇怪,引来报社记者你们怎么办?”
伊庭说着,不慌不忙走回书桌前。老人显得十分困惑。伊庭不失时机地把一册登记簿递到老人面前。
“那有什么?那判别还不容易?只要是形迹可疑的人,我们一分钱都不会要他的。”
“我们可不是医院。免费治疗,慈悲为怀,这是我们大日向教的信条……对没有钱的人我们分文不取。有钱的人呢,给多少都可以,我们会用于祈愿,为他祛除诸恶。”
“你们眼光那么厉害?”
“请问今天的清诊费我该供奉多少呢?”
“那当然了,做的就是这种买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立刻就能看破。”
“您的诚意很好……”
雪子觉得,这种类似于酒水买卖的骗人把戏大概很难长久。可战败以来,社会上到处充斥着丧失了目标的人,所以也会有这样一些心理异常的人出现吧。
“我明白,不管多少次,我一定前来参拜。”
“身体怎么样了?”
“再继续做四五次,一定会大有好转。你的病不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好的。我们大日向教,绝对不会像社会上那些骗子那样,宣扬什么当场见好之类的大话。我们要看患者是否有毅力坚持祈祷,然后才能帮他祛除病恶。”
“想让我也交几个清诊费请你治疗是吧?”
“啊,舒服多了。真有神清气爽的感觉。”
雪子抽着烟笑了。心想跟富冈之间的问题,在自己这方依然不能算是得到了解决,为一时之需,先给伊庭打打下手也不坏。对从事一份正经像样的职业,雪子已经没了信心。不管大日向教是个什么玩意儿,若是只求寻觅一个生活依靠的话,比起在酒吧或咖啡馆当女招待,在这里给他们神神道道的工作搭个帮手,可能更加轻松一些。
“怎么样?舒服多了吧?”
对这世界上的一切,雪子都已感觉到厌恶,甚至有心就此把富冈往死里诅咒一番。败给阿世的事实让雪子觉得即使活下来,自己也只会在懊丧的心境中备受煎熬。假如自己死了,富冈反而会感到惋惜吧。
老人舒展了身体,又跪坐在原地向伊庭深深行了一个礼。
“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这样的念诵又重复了几次后,伊庭抖动的手停了下来,放在老人的头部。“请起。”伊庭说着,轻轻拍打着老人的肩膀,一边扶他起身。老人露出浑身舒泰的表情,在毛毯上缓缓坐直了身子。伊庭从壁龛里的佛像上拿起一块白布擦了擦手。
“嗯,多吃点好东西,好好休养一下,也会像你一样发福的……女人嘛,如果没人为你花钱,怎么能漂亮起来呢?”
“烦恼具足之众生,终究难离生生死死。请予怜悯!请予怜悯!请予去除病恶之正因!请赐予大日向之慈悲!”
伊庭一边挖耳垢,一边无声地笑了。祈祷像是已经结束,传来一阵鼓声。不一会儿,大津下来叫伊庭。
雪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心想伊庭是不是疯了?伊庭不时地睁开眼睛,躬着身子凑近老人的面孔。
雪子也跟随伊庭来到大厅,只见三十多个男女信徒在屋里围成一圈站着,迎接教主和教长。这里好像是新增设的房间,足有二十帖大小,铺着木地板,还闻得见木材的新香。祭坛上供着三头六臂佛,两旁挂着紫色的锦幕。锦幕后边是一面闪闪发光的新月形神镜。
“嘴再张开一点,张到最大!要把空气中的‘能媒’吸进来。现在,大日向的‘能媒’正从我手里大量释放出来……”
在祭坛前方,教主成宗专造端坐在一架中国式的高脚椅上。他身穿僧衣样式的黑衣,胸前别着一枚带有新月和向日葵组合图案的金色徽章。
伊庭念念有词地说了一通,然后把颤抖的双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接着又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老人张开嘴开始吸气。
伊庭站到教主身旁,向信徒们行了一个礼,说道:
“听好了啊!……大日向之本愿乃不择老少善恶,唯向信心笃厚者施加庇护。其慈悲之心,志在扶助烦恼炽盛之众生。不以现世之善恶为念,只需念诵大日向之圣名,善者无超乎神佛之上者,恶者不可畏。人之恶,以病恶为最轻者也。病恶乃人眼可见之恶,如见自我道程之路标。心之恶则眼不可见,手不能持,此乃地狱之恶也,可谓业障。病恶轻微,若日夜念诵大日向之圣名,较之任何修行更能吸取强大天力与地力。大日向之本愿即在于此。唯愿向病恶轻微者伸出援助之手……”
“各位免礼……”
伊庭穿着一件跟大津下样式相同的黑袍,他也闭着眼睛。
信徒们闻声在地板上坐下来。雪子也在末席坐下。伊庭坐在一把藤椅上。这气氛好像小学校的礼仪课。教主敲响桌上的钲鼓,口中念念有词,稍后,又把桌上的一张纸摊开,说道:
雪子觉得这阵仗实在荒唐。房间里伊庭“哦”了一声。大津下拉开木门,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横躺在一条军用毛毯上,伊庭正伸出两手罩在男人身体上方。大津下从房间角落拿来一个单薄的茶色棉布坐垫,铺放在房间入口处,并示意雪子坐下,然后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木门外。这里的一切在雪子看来都非常奇特。躺在那里的老人紧闭双眼,嘴一张一合地喘息着。他有一张苍黑的脸,头发乱得像枯草,额头长了一颗大黑痣,身穿开领衬衫和灰色长裤,光着脚。
“今天,我给各位讲解第三章,大日向之神意。请各位信徒穿上法衣。”
“教长大人,雪子小姐到了。”
信徒们各自把膝上放着的一件紫色无袖的衣服展开,披在身上。那披肩式的衣服,就像旧时商号的制服只剩下衣领部分的样子。
大津下仿佛一个从娘家带来许多财产的媳妇,端了一副奇怪的架势。她并不回答雪子的问题,只说了句“这边请”,就带领雪子向走廊深处走去。走过那条只有三尺宽的昏暗走廊,来到拐角处的房间门口,大津下两手拄地跪下,向着屋里说:
“第三章圣言曰……各方世界之境,归而为一,人者,以诚心相交为道。大日向之神,自地狱拯救之,授之以娑婆之业。若非仰赖他力,持真实报土之心,此中之人,将遭受地狱之往生……”
雪子边换拖鞋边问。
凉风从敞开的玻璃窗吹进来。园丁慢慢修剪庭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悠闲。
“怎么样,习惯了吧?”
“人各有五十年之岁月,皆为牺牲修业累积之结果……”
大津下表情严肃,一副沉稳的作派,仿佛坐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
雪子在木地板上跪坐得累了,悄悄换了坐姿。
若不是听得见一阵阵仿佛远山中野兽低吼的祈祷声,这门厅几乎给人一种置身于乡下医院的错觉。大津下看见雪子,立即站起身来,说道:“欢迎欢迎,教长大人等你很久了。”说着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拖鞋,摆在雪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