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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我不要听这种话……我这不等于输给阿世了?别这样,你以前……对我那么好……我不想就此分手……”

“求你了,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已经无能为力。我这个人已经只剩一个空壳了,你这样找上门来我也没办法。——在伊香保我们不是已经两清了吗?”

“跟我在一起,也会毁了你。从回到日本的时候起,我们就应当各走各的路才对。如今这世道,已经跟当年大不一样了。你只管……向着你的人生迈步前行就好……”

雪子就那么坐着,背靠着床哭了起来。床咯吱响了一声。富冈呆望着窗外的风雨,一边听着雪子的哭声。你到底要我怎样呢?这女人难道是要凭着往日的回忆,像个债主似的没完没了追讨下去吗?为着两人往日的回忆,如今她还想把回忆中的过去当成借出去的钱,指望着索回些什么。听着雪子的哭声,富冈突然感到心头火起:

“哎!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可怕的话来!你这人……你这不是要我在这里死给你看吗?……我要是想走自己的路,早就不跟你来往了。——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些,是你的真心话吧?因为厌倦了我,才会说出真相吧……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惊奇了。反正就是这样了。也许,是你跟阿世两人生活过的这间屋子里的空气在妨碍着你和我……如果,阿世的鬼魂出现在这里,我会告诉她:我一辈子都绝不会跟富冈分手……”

“明明不曾考虑孩子的事,却又让我把孩子生下来,难道不是你吗?你说归说,却没来看过我哪怕一次。我住院以后,你也不来探病。只要不在一起,你就可以把别人忘得一干二净。——只有这样见面的时候,你才说些讨好的话。那些个虚情假意的话,也把阿世给迷惑住了吧?你这个人,即便是殉情自杀,到时候也会眼睁睁看着女人去死,自己却没事人似的走开。你让别人做牺牲品,自己却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恨阿世!也恨阿世的男人。现在回想起来,我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去那个伊香保……我真是后悔死了。你这人哪……我是想着要把话说清楚了,必须来找你这一趟。我心里,我,真的是烦透了。心里好像完全麻木了。脑子僵在那里,一步也走不出来的感觉……那种感觉我也表达不清楚,恨你,又喜欢你,这让我很悲哀……”

“喂!你声音太大了吧。这里是个公寓楼,请你注意一点。阿世的事,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她死了,倒让我落得一身清爽。这让我觉得简直对不住向井。这样一来我自由了,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可向井却哪儿都去不了,现在还坐在一个没有自由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中有多么焦急,你就不能为我考虑一下吗?”

对阿世的满腔嫉妒让雪子浑身发抖。男人的铁石心肠深深刺痛着雪子。明知如果把心里话痛痛快快说出来,两人的关系将会彻底破裂,但雪子还是忍不住愤怒地说:

“凭什么要我考虑阿世男人的事,有这个道理吗?……我才不要管他呢。我和你之间,关他们什么事呢?……那是你自己惹来的灾祸,跟我有什么关系?你都胡说了些什么呀……”

“撒谎!你撒谎!你这是对我撒谎来着。明明早就没有爱了,却没有勇气说实话,你别想用谎话来糊弄我。——你对阿世有那么深的感情吗?……那女人到底哪里好?”

雪子看得出富冈依然深爱着阿世,那副目中无人、只对阿世念念不忘的态度让雪子感到气愤。气愤到情绪几乎失控。好容易定下神来,雪子只觉得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小腹上一阵疼痛,浑身的力气好像被一点点抽走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你应该没事,所以才放心……”

富冈慌忙上前,用力摇晃雪子的肩膀。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在医院吃尽苦头后就那么死了,你也是不打算来的对吧?”

“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嗯,都是我不好。你的事我一刻都不曾忘记过。但为了阿世男人的事,我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没能去看你……”

雨下得更大了,风猛烈地拍打着窗户。富冈把雪子抱到床上让她躺下。雪子额头上青筋暴露,嘴唇干燥而苍白,脸颊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富冈明白是自己说了太伤人的话。雪子仿佛整个人都成了一具病体。她的两手好像要抓住什么,十指就像蝉腿那样挣扎着,指甲上积着黑色的污垢。

雪子疲惫地坐在那里,对富冈说道。富冈脸上的冷漠表情不见一丝变化,说:

富冈用铜盆打了水来,把湿毛巾放在雪子额头上为她退烧。富冈越发厌恶自己。突然希望有很多钱。雪子昏昏沉沉地睡去,富冈干脆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笔开始写那篇回忆印度支那的林业及植物的稿子。

“我在报上看到的。我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你来信说一定去看我,‘如果说我们还没有分手是你的真心话,就凭这句话,我也会去见你。’——你在信中这么说的。有这封信支撑着我,我才活了下来……”

——关于槟榔和蒟酱,在安南流传着一段美丽的传说。

在印度支那的时候,只要是在没有旁人的地方,两人立刻依偎在一起,紧握对方的双手。而今两人的淡漠让雪子感到心寒。

那是在安南国雄王四世的时代。朝臣高家有兄弟俩,名字分别叫做阿棠和阿康。兄弟俩年幼时父亲就去世了,兄弟感情十分和睦。有一天卢姓人家的独生女儿来到高家作客,哥哥阿棠与姑娘一见倾心,不久即结为夫妇。

“啊,总不能一直住在医院里……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

写到这里,富冈心头回想起与雪子初坠情网时,大叻附近的高原景色。参观恩特莱的茶园时,雪子身穿红色条纹布裙的身影宛在昨日。他无法想象,那个浑身散发着朝气的、少女般美丽的雪子,到头来却是这样萎靡地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富冈心情渐渐平复,笔下出乎意料的顺畅,不久,他便感到腹中的饥饿。富冈从茶柜中取出面包,在电炉上煮了咖啡。

“应该说是难为了你吧。已经不需要卧床休息了吗?”

看了一眼茶柜上的闹钟,时间已近下午一点。嚼着面包,富冈忽地回头一看,躺在床上,额头上盖着毛巾的雪子已经醒了过来。

“真难为你了啊……”

“你也吃点儿吧?”

富冈把皱巴巴的睡衣前襟整理了一下,在窗畔坐下来,尽量努力地用笑脸面对雪子。

富冈重新拿了一个杯子给雪子倒上咖啡。雪子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是不是打扰你了?”

“要不要起来喝杯咖啡?”

等了三个星期,也不见富冈来。雪子心中焦灼,也不管雨天的不便,毅然决定来找富冈。门一打开,雪子就看穿了富冈的表情,她知道不管怎么努力,与富冈的感情都将在今日里告终。雪子默默走进屋里。她没穿雨衣和雨靴,浅蓝衬衫配了一条藏青色裙子,汗毛浓密的腿就那么露在外面。

雪子顺从地起了身,接过富冈递来的咖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