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被雨打湿的窗户,窗外润湿的绿色正散发腾腾的雾气。恍然觉得有一束神秘的绿光正细密地渗进房间里来,肌肤上仿佛轻易地触到了死亡。但又觉得人若要一死了之并不容易。公司的工作自从出事以后一直告假。富冈近来正在给某报社下属的农业杂志写稿,陆陆续续写下了一些关于南洋林业的回忆。虽然只是一百页稿纸的内容,富冈打算写好后投给农业杂志,指望赚得一点儿稿酬。
可是,因为自己的原因,一个男人进了监狱。这个念头令富冈于心不安。向井清吉颓然坐在牢房的情形,不时地浮现在富冈眼前。那滋味让他不得安宁。如清吉本人所说的那样,只希望早日判刑,或许到时自己也能获得平静……
在写下有关林业的回忆之前,富冈一时兴起,把对南洋水果的回忆写成了一篇三十页稿纸的文章,寄给了那家杂志。那刚好是阿世出事的时期。农业杂志登载了那篇文章,付给富冈一万元稿酬。这个意外的结果,让富冈认识了自己的写作才能,不由得勇气倍增。
首先要做的是搬离这个房间。同时还要舍弃妻子和双亲。如果可能,甚至想改名换姓。也想辞去职务,找一份新的工作。而今阿世已死,富冈不愿承认自己是因为阿世才突然陷入这样的心境。
文章大致是这样的:
单身生活的忙碌对现在的富冈而言是一种解救。
我曾担任农林省官员,由军方派遣到法属印度支那,在当地驻留了约四年时间。四年的热带生活让我留下了许多关于各种水果的回忆。
直到最近,高大的阿世还躺在自己身旁。阿世每天醒来时,总爱把自己的双腿搭在富冈腿上,然后就唱起歌来。富冈觉得只有那一刻,两人才是亲密无间的。富冈总是闭上眼睛聆听阿世的歌声。而今阿世的身影已无处可寻。对死去的阿世,富冈既无爱恋也无思念,反而有种一身轻松的感觉。对女人,富冈已经受够了。这才发现,原来一个人躺在床上是如此愉快而健全。时至今日,生活的转机才终于到来。只想回复奔放的自我,把政治、社会道德之类放进粉碎机打个粉碎。孤身一人将会是一种多么爽快的感觉?富冈迷茫的视线转向窗外,激烈的风雨中,树木正不停地摇摆。
热带地区生长着多种多样的果树,这些果树的果实有着丰醇的滋味。对生活在热带的人来说,这些水果具有绝大的魅力。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水果,首推被誉为热带水果之王的香蕉。近年来终于有台湾出产的香蕉进口到日本,其实香蕉的品种有数百种之多,知道这一点的人恐怕不多吧。细长者,短粗者,棱角显著者,色泽淡白者,略带红色者,芳香强烈者,香蕉的品种从形状到味道,可谓千差万别。
躺在没有了阿世的床上,富冈茫然地听着雨声。窗户上蒙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水滴顺着蒙尘的玻璃窗往下流淌。富冈懒得动弹,就那么抱着胳膊睁着眼发呆。
我在热带生活的时候,多选食皇帝蕉和三尺蕉。偶尔也品尝过用作蔬菜的香蕉,这一类实难称得上美味。芭蕉依靠分蘖繁殖。种植十五个月左右,就能长至十至二十尺〔1〕高,而后在叶柄靠芯干的部分长出四五尺长的巨大花梗。花梗上的花朵结为果实之后,自然向下弯曲,主干逐渐枯萎。自枯萎的植株上发出蘖苗,一年之后即能结果。香蕉适于炎热湿润的气候,喜好黏质土壤,只要排水良好,任何地形皆可种植。但是强风地形以及石滩地、沙质的石灰岩质土壤不宜于香蕉生长。香蕉是天赐之果,尤受贫者喜爱,可用于补充粮食不足。若说香蕉是水果之王,那么称得上水果女王的水果当属山竹。山竹树学名为Garcinia mangostana。我第一次见到山竹是在河内普拉蒂克街的水果店。山竹的大小近似小型柿子,果实顶端呈扁平状,果皮光滑,颜色褐紫。横切果实,可见其中有奶油状白色果肉呈块状包裹着种子。果皮中含有鞣酸和色素,一旦果汁污染了衣物,污渍将难以洗净。据说山竹上市的季节在五月至七月左右,但我在河内买来食用的时候是在二月。在顺化的莫朗饭店,我曾住宿过两个星期,记得每顿饭都有山竹上桌。山竹的味道近似于柑橘。
这天从一早就是个风雨交加的天气。
山竹树是一种小型乔木,树形呈圆锥状。大型革质叶,叶序对生,叶形呈长椭圆形。原产地在马来西亚。其成长极其缓慢,种植九至十年后才能结果。生长条件以炎热湿润的地带为宜,要求种植地土层深厚,土质肥沃且排水良好。若说山竹是一种高雅的水果,那么与它正好相反的果实就是臭气熏天的榴莲。这也是一种不得不提及的珍奇果实。
虽然凑了五千元寄去,那只是对她把孩子从这个世界抹消掉的一点微薄的谢礼。在内心深处,富冈并不想要孩子。
富冈另外还介绍了砂仁、人心果、菠萝蜜和番木瓜等等果实的生态,并附上自己当年食用这些果实的回忆以及在热带地区的旅行见闻。富冈把手伸到床下取出那本农业杂志,翻到印着自己的文章的页面看了许久。地处南国的大叻风物自然而然地浮现眼前。回想当年,如今生活的巨变越发令富冈感到茫然。
富冈并不想见雪子。
富冈把一万元稿费一分为二,其中一份寄给了雪子。这笔钱竟成了堕胎的费用,富冈觉得十分讽刺。此时的富冈忽然怀念起那个与安南女佣生下、被自己抛弃在印度支那的孩子。想到也许今生今世永远不能相见,关于那个孩子的种种思忆在富冈颓废的心里激起了一阵哀愁。
加野也因肺病恶化终于死去。大家都身不由己地被推向人生的终点。但是富冈偏偏不愿奔向不幸的终点。既然已丧失了魂灵,那就只有尽量以安逸的处世之道活下去。
富冈放下杂志,刚从床上坐起,就听见有人咚咚地敲门。富冈冷冷应道:
富冈听了清吉一席话,不禁想到,的确,人不管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事到如今,即便梦想着奔赴海外,也无法想象往日的生活还会再度重现于眼前。既然当今的世道如此,往日的理想和梦幻最好还是尽早抛弃的好。
“哪位?”
在品川的警察署见到清吉的时候,他说:“在哪儿生活都一样。只要能尽早判决,死刑或无期都无所谓。只希望能在监狱里静心安抚阿世的在天之灵。”他还表示不必请律师。
“是我,雪子……”门外回答。
当初和雪子去伊香保,企图殉情自杀,但直到实际行动前夕,自己仍对这个世界恋恋不舍。偶然遇见阿世之后,又指望从她身上求得自己生命的复苏。自己的浅薄,到头来害死了无辜的阿世,并害得清吉进了监狱。对自己在这过程中表露的狡狯,富冈感到不寒而栗。雪子诉说思念的来信,也没能给此时的富冈带来感动。对雪子堕胎的事,他也并未感到任何痛苦。富冈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在回到日本时就已完全丧失了。
富冈去把门打开,形容憔悴的雪子手拿着湿漉漉的雨伞站在走廊上。
富冈至今难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中的一节:斯塔夫罗金为自缢做准备时,为了死前尽量免受痛苦,把浓厚的肥皂水涂抹在用于自缢的绳索上。
这么想似乎太过薄情,但对雪子的来访,富冈打心眼里感到烦不胜烦。
富冈觉得,因为跟阿世同居,自己受到了来自清吉的最严酷的复仇。自从离开伊香保,在富冈的头脑里,清吉的存在就像一道幻影那样消失了。
注释
跟雪子虽可无话不谈,但还是没有心思去见她,并非出于懒惰,而是因为忙于向井清吉的官司,连他的律师问题,富冈也不得不出面张罗。虽然阿世是向井清吉的非婚妻子,富冈这么做并非看在阿世的分上。为清吉四处奔走,只因他无亲无故,让富冈有一种必须伸出援手的责任感。照顾着身在狱中的清吉,富冈不禁为他不惜杀死一个女人的真挚而感到震动,对自己流于伪饰的劣根性则厌恶到了几乎作呕的地步。富冈觉得,至少可以通过照顾清吉来向死者表达一番赎罪之意。富冈曾经希望靠着阿世这个女人,考验自己的生活能力,让萎靡的心神振作起来。然而阿世是有夫之妇。富冈丝毫不曾在意阿世背后还有一个名叫向井清吉的男人,也全然忘记了自己多少还得到过向井清吉的照应。在阿世被清吉杀害之后,富冈才感受到男女之间的爱欲竟然如此激烈,也才第一次意识到向井清吉的存在。
〔1〕尺,日本旧式长度单位。一尺约等于三十点三厘米。
富冈在信中说——再过两个星期就去见你。然而两个星期过去,富冈仍未能去探望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