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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伊庭讪讪地笑了。雪子脸上没有化妆,颜色虽然苍白,却很有女人味,有种当年做姑娘时不曾有的妖艳。

“请你别那么说。这时候,就算你拿那样的话来诱惑我,我也再不会上男人的当了。女人长了岁数,照样能有看清世道的眼光。我不会重走过去的老路。对你,我已经没有任何想法。”

“我也没有坏心啊。都是为了雪子的幸福着想,才说了那些没出息的话。还是不要太追求理想了。你应该也是见过世面、尝过辛酸、长了见识的人。不管男人女人,什么爱呀恋呀的,全都信不得。这你应该懂啊。这世道,上天国还是下地狱,都是钱说了算。钱有多可贵?我算是深切体会过了。战争结束那会儿,没赶上趟儿,没有比那时候更灰心丧气的了。现在的伊庭,可是今非昔比了。人活着,就必须趁着能捞钱的时候多多地捞。教主也是这么说的。”

雪子满心厌恶。

说完,伊庭搁下一包钱就匆匆离开了。雪子打开一看,是一叠簇新的百元钞票。望着眼前这一万元新钞,雪子觉得自己真可悲,生来只拿过皱巴巴的钱,而此时的可悲又让她感到可笑。这些刚从银行取出,不带一丝皱褶的钞票,的确有着十足的魅力。伊庭的能耐让雪子沉思了许久。

“天罚?老天只眷顾运气好的家伙。那些抓不住命运绳索的家伙,就算是老天也不会理睬他们。——我啊,看来还是忘不了你。等过一段时间,我给你也买一座小房子。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的第一个男人啊。这事我不会忘……”

也想过让伊庭买一座小房子,在那里不时跟富冈见面也不错。不过,这想法只是一瞬的痴望,立刻涌上来的,仍然是对富冈的强烈怨恨。

“你们迟早会遭天罚的。”

雪子无心依靠伊庭,更无心信仰大日向教。

“虽不好大声说,当今这世道,要说什么买卖最赚钱,那还要数宗教——利用宗教来拯救他人的买卖。那些困惑之人闻风而至,简直太有意思了。现在我们周围有了小卖店,车站上的地图也标明了我们的位置。真有意思啊。都是些心甘情愿掏腰包的人。能让人不心疼钱,这就是宗教的力量啊。鹭宫的那栋房子已经卖掉了。现在我在池上买了一处银行老板的宅子。教主和我家人一起住那儿。那可真是气派!花了三百五十万买的。宅子虽旧,八十坪的建筑面积,宅院占地五百坪,有山有水。”

某日,从加野那里来了一封女性笔迹写就的信。信中报告了加野的死讯。

伊庭身穿一件黑色的新衣,胸襟上别着一枚向日葵徽章。

这是雪子意料之中的事,她这么想着,又把加野母亲的来信读了一遍。信中说,遵照死者的遗愿,举办了基督教的葬礼。加野曾是那么狂热的爱国者,坚信着日本不会打败,死后却以一场基督教的简单葬礼告终。雪子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到头来,加野在最后几年也是一名战争的牺牲者。本想给加野的母亲写一封抚慰伤心的信,最后还是偷懒放弃了。

“你怎么了?虚弱成这个样子……要打起精神来。要依靠精神的力量。是死是活就靠它了。我觉得你从印度支那回来后,变了许多。要开心一点,好好打扮打扮,一定要振作起来!——对了,那是叫大津下吧,那位女士找来了,到今天已经修行了三天,看来很有培养前途。她能言善道,又有点儿小钱,这次来抹了厚厚的粉,看上去顺眼多了。据她自己说原本是小学老师,老家是卖大酱的。看来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知道考虑将来的事,用起来十分可靠,连教主也说咱们真是白捡了个人才。”

自从雪子在报上看到那条新闻以来,富冈一直杳无音信。不禁担忧富冈究竟消失在什么地方。想必他已经不住在三宿了。

过了四五天,雪子的身体状况仍不见好转。伊庭迫不及待地来接雪子,看她脸色苍白的样子,也不好强求她尽快去工作。

一天之中,雪子心头必定会有富冈的影子掠过。唯独对富冈念念不忘,是否意味着对富冈的爱呢?伊庭曾大言不惭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真爱。这是因为伊庭除了金钱之外没有任何精神支柱,所以才会这么说吧。雪子不认为富冈会因为阿世的惨死而把自己忘记得一干二净。他说在一家香皂公司找到了工作,但雪子仍然希望,他能再次回到农林省,到随便哪个地方的山林管理所去工作。雪子空想着,等到了那时,两人就可以办个简单的婚礼。雪子把从三宿的阿世房里偷来的那本印度支那的小册子拿出来看着,心想跟富冈应该不会从此疏远成为陌路人。

对死去的阿世,雪子毫不同情。她那种执拗的活法是雪子最厌恶的类型。而对沉溺于这类女人的富冈,雪子同样心怀憎恶。——随着时间的流逝,尤其是在得知阿世被她男人杀害之后,雪子对富冈及死去的阿世的憎恨反而更加强烈,甚至到了唾弃的地步。

雪子毅然给富冈写了一封信。

昏昏沉沉中,伊香保的种种回忆时梦时真地浮现脑海,雪子心中烦闷,辗转反侧,不得安眠。而那团令人不快的模糊血肉,在雪子心底,反而成了一段已经蜕皮的记忆。不依赖任何人,不见任何人,从今往后,只想自食其力做自己的事情。

——我在报上得知了阿世的死讯。深感任何事都掌控在变幻莫测的命运之中。这次的事件实在太不幸了。

那天晚上,雪子久违地睡在自己房间。浑身疲惫不堪,感觉自己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旅途,才终于走到今天。听着窗下的蝉鸣和玉米叶子沙沙作响的声音,雪子脑子里想的却是富冈在三宿的房间。

你过得还好吗?

雪子觉得,富冈从今往后,大概再也不能从阿世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了。回到日本之后,一蹶不振的还不仅只是富冈一人。加野也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废人。

我曾一时恨你,生你的气,但我相信除了雪子,没有别的女人能安慰你。

想来这对富冈倒也是一记警钟。去三宿的住处找富冈时,他曾露出复杂表情,雪子现在才理解了其中的缘由。如今富冈怎么样了呢?那天如果自己对富冈起了杀心,也许自己也会紧随其后,从铁桥上冲着列车跳下去一死了之吧。

加野的母亲来信告知,加野于二十二日过世,举行了基督教的葬礼。我想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故此通报一声。想来加野最后几年的境遇实在悲惨。

雪子在坚硬的椅子上坐了许久,把那条新闻读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固执倔强的阿世,竟然被她男人勒死了。雪子觉得人的命运实在不可思议。

自那以后,已经过了十天,估计你心中已恢复了平静。这些日子,我心里也十分痛苦。后悔当初在伊香保我们俩为什么没能去死……如果我俩死在那里,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波折了。我们终究没能痛快地抛弃这个世界。其实我们要是死在大叻的山中,岂不更美好?

雪子反复读了几遍,都觉得写的是阿世。照片里,被害人谷世子梳着旧式发髻,犯人向井低垂着脑袋。

我下狠心把孩子打掉了。若是恨着你,又依赖你,我可能已被逼上绝路,等不到今天就一个人自杀了。你是一个杀人的人。因为你的缘故,阿世和我还有加野,以及你太太都陷入了不幸。我不是在责备你,我只是这么想而已。为什么你不能再一次拿出往日的勇气来呢?

十二日晚十点四十分左右,品川区北品川××号,租用饭仓家店铺的饮食店店主向井清吉(四十八岁)把姘头谷世子(二十一岁)叫到自己的房间,用手巾将其勒死后,到品川台场派出所自首。——据品川警察署调查,向井在伊香保经营酒馆时曾与谷世子同居。后谷世子投靠情夫富冈某来到东京,向井曾前往其住处要求恢复关系,却遭到谷世子拒绝。十二日,向井把前往澡堂途中的谷世子强行带回自己的房间,再次要求恢复关系不成,两人发生争吵,向井一时冲动,用汗巾将谷世子勒死后自首。照片为犯人向井与被害人谷世子。

我依然在悠闲度日。待身体好转,我一定要找一份安稳的工作自食其力。你还好吗?我依然想见到你。也许这只是女人的恋恋不舍,但雪子不是还从未跟你说过分手的话吗?请一定到我这里来一次,到时请把你的想法直率地告诉我。

即将出院那天,雪子付清医药费之后,在会客室翻了翻报纸。不经意看到一篇豆腐块大小的社会新闻。

信寄出后,大约过了五天,雪子收到了富冈的回信。信中附了一张五千元的汇款单。信里说:现在还不能去见你,请再等两个星期。我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期,不想见任何人。不过,收到你的信对我也算是个安慰。孩子流产的事也是万不得已。想到这……也是因我的不周全导致的结果,也只好死心了。我一定会去见你。你说我们还没有分手,只要那是你的真心话,就凭这句话,我也一定会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