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幸福过;我们曾经不幸福;我们曾经足够幸福。绝望是一种错误吗?难道它不正是生命在一定年龄之后的自然状态?我现在就是如此;她比我更早。在经过了很多事件之后,除了重复和衰弱,还有什么能剩下?谁会想继续生活下去?那些性格古怪的人,那些怀有信仰的人,那些从事艺术的人(有时是);那些对自身价值有着错误认识的人。软奶酪会塌陷;硬奶酪能久放。但两者都会长霉。
我们曾经足够幸福;人们就是这么说的,对吧?要多么幸福才是足够的幸福?这听上去像有语法错误——足够幸福,就像相当独特这种说法——但它满足了表达的需要。正如我所说的,她并未欠债累累。两位包法利夫人(人们忘记了查尔斯结过两次婚)都是毁在钱的手上;我的妻子从来不会那样。据我所知,她也不接受别人的礼物。
我必须做一些假想。我必须去虚构(虽然当我管这个叫纯粹的故事时,虚构并非我的本意)。我们从未谈过她的秘密生活。所以我必须凭借虚构来抵达真相。埃伦大约五十岁时开始变得心事重重。(不,不是那个原因:她身体一直很好;她更年期过得很快,几乎没什么感觉。)她已经有了丈夫,孩子,情人,以及工作。孩子离开了家;丈夫总是老样子。她有朋友,还有被称为兴趣的东西;虽然和我不一样,她并没有对一个故去的外国人轻率地投入热忱,并以此作为生命的支柱。她去过足够多的地方旅行。她并没有什么未酬的雄心壮志(虽然在我看来,用“雄心壮志”来形容人们做事情的冲动,这有些大词小用)。她也不信教。为什么要继续生活?
在孩子们出生后,她的秘密生活中断了,等到他们上学,一切又故态复萌。有时候,一位相交甚浅的朋友会悄悄告诉我真相。可他们为什么就认为你想知道?或者说,为什么他们不认为你早已知情——为什么他们不理解爱人之间持久的好奇心?为什么这些相交甚浅的朋友从来没想过要偷偷告诉你更重要的事:即你不再被她所爱这个事实?我会熟练地岔开话题,说埃伦比我更喜欢结交朋友,暗示说医生这个职业总是会引来流言蜚语,还会说,你知道委内瑞拉发生了可怕的洪灾吗?在这些时候,我总是感到自己对埃伦不忠,也许,这种感觉是错误的。
“像我们这种人必须信仰绝望。你必须同自己的命运一样,也就是说,像它那样冷漠淡然。你说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朝下看着自己脚底的黑色深渊,并由此保持镇定。”埃伦甚至连这个信仰都没有。为什么她应该信这个?因为我吗?绝望之人总是被劝诫去避免自私,去体恤他人。这似乎有失公平。凭什么要让他们在被自身重担所累时,还去为别人的福祉承担起责任?
她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一点;她长着一张光滑的大脸,双颊常常带着红晕;她从不脸红;她的眼睛——正如我所说过的——蓝中带绿;无论神秘的八卦圈吹什么女性时尚风,她就会去找这样的衣服来穿;她很容易哈哈大笑,也很容易弄出瘀青;她做事情总是风风火火。她急忙往电影院冲,而我俩都知道那里要关门了;她七月份就去买冬季打折特卖商品;她要去堂姐家同住,可是第二天上午人家从希腊度假地寄来的卡片就到了。在这些行为中,突发奇想的成分要大过内心欲望。在《情感教育》中,弗雷德里克向阿尔努太太解释说,他之所以把罗莎涅特当情妇,是“出于绝望,就像自杀的人”。当然,这是一种狡辩之辞;却似乎有些道理。
也许还有某些别的原因。当某些人年纪大时,似乎会变得更加确信自己的重要性。另一些人则变得愈发低看自己。这对我有意义吗?我的平凡人生被某个稍微不那么平凡的人生所一语概括,放入其中,然后变得没有意义,难道不是这样吗?我并不是说在面对那些我们认为更有趣的人生时,我们应该去自我否定。但从这个角度来说,生活有点像是阅读。正如我前面说过的:如果你对一本书的全部反应已被职业批评家所复制和阐述,那么你阅读的意义何在?除非这是你自己的阅读。同样,为什么要过你的人生?因为它属于你自己。可是,如果这样一个回答渐渐变得不那么令人信服,那该怎么办?
她是否发现——用纳博科夫的话说——通奸是超越凡俗的最凡俗的方式?我并不这么想:埃伦不用这样的词语来进行思考。她并非一个反抗者,没有一种自觉的自由精神;她是个鲁莽之人,意气用事,如脱缰之马,行动草率。也许我让她变得更糟了;也许那些喜欢宽恕和溺爱别人的人很讨厌,这种受讨厌的程度,比他们担心的更甚。“世上最可怕的折磨,是不能与所爱的人生活在一起;仅次之的,是与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1847年)
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埃伦的秘密生活让她走向了绝望。拜托!她的生活可不是什么道德童话。没有谁的生活是。我想说的是,她的秘密生活和绝望都隐藏在同一间心灵密室里,不向我敞开。我既触不到前者,也触不到后者。我试过吗?当然,我试过。但是,当她变得心事重重时,我并不惊讶。“愚蠢、自私和健康是幸福的三要素——不过,如果缺了愚蠢,另外两个也没什么用。”我的妻子只拥有健康的身体。
因为奸情而变得淫荡的妻子,是否对丈夫而言会显得更加充满诱惑力?不:既不增多,也不减少。我之所以说她并不堕落,部分意思就在于此。她是否展现了福楼拜笔下那种通奸妇女所特有的胆怯和温顺?没有。她是否像爱玛· 包法利那样,“在通奸中重新发现了婚姻里一切的陈腐”?我们并未讨论过这个。[文本注释。《包法利夫人》第一版有“她婚姻里一切的陈腐”这句话。在1862年这一版中,福楼拜打算删掉“她”这个词,从而扩大这个说法的打击面。布耶建议他谨慎行事——距离上次官司才过去了五年——所以,这个物主代词(仅指爱玛和查尔斯)在1862年和1869年的版本中得以保留。但福楼拜最终还是在1872年的版本中删除了它,于是这个更广义的控诉成为了正式说法。]
生活变得更好了吗?有天晚上,我在电视上看见桂冠诗人被问到这个问题。“如今我唯一觉得挺不错的,就是牙科医学。”他回答道;他想不到别的了。这只是尊古人士的偏见?我不这么认为。当你年轻时,认为老人之所以抱怨生活的堕落,是因为这样做会让他们更容易死而无憾。当你年老时,会对年轻人心生怨意,因为他们总为那些微不足道的进步而欢呼雀跃——发明某个新的电子管或链轮——却对世界上的野蛮暴行不以为意。我并不是说世道已经变得更糟糕;我只是说,就算变糟了,年轻人也不会注意到。旧时代是好的,因为那时我们还年轻,对于年轻人的无知程度还一无所知。
难以言明的一件事是,她并未因此有多大改变。她并不堕落;她的精神并不粗俗;她没有欠债累累。有时,她离家的时间长得有些不正常;她购物时间虽长,但买回的东西却少得令人生疑(她并不是一个那么挑三拣四的人);她去城里剧院花几天时间追戏看,这种情况发生的频繁程度令我不悦。但她是一个诚实可信的女人:她只是在生活私密上对我撒谎。对这种事,她会疯狂地、不计后果地撒谎,令人倍感尴尬;但对于别的事,她都会和我讲实话。我不禁想起《包法利夫人》的起诉人在描述福楼拜的艺术时用到的措辞:他说这本书“虽然符合现实,却缺乏审慎”。
生活变得更好了吗?我会给出我的回答,说出我心目中等同于牙科医学的那个东西。如今我唯一觉得挺不错的,就是死亡。当然,这里尚存在进步的空间。但是我想到的是所有那些发生在19世纪的死亡。作家的死亡并不特殊;它们只是恰好被描述为死亡。我想到福楼拜躺在自己的沙发上,死于——隔得如此久远,谁又能说清楚——癫痫、中风或梅毒,或者也许是三者的恶性结合。然而,左拉称之为美丽的死亡注——就像一只昆虫被巨大的手指捏死。我想到了布耶临终前的狂乱,他急不可遏地在脑中构思出一部新剧,然后声称一定要读给居斯塔夫听。我想到了儒勒· 德· 龚古尔慢慢终老的情形:起初,他在发辅音时变得磕巴,c在他嘴里变成了t;然后,他变得没法记住自己书的名字;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了那种痴呆患者(用他兄弟的话说)的憔悴神态;然后,就是临终床前的幻觉和惊恐,以及整夜的呼哧呼哧喘气声,听上去就像(再次用他兄弟的话说)用锯子锯湿木头。我想到了莫泊桑因为同样的病而身体渐渐垮掉的情形,他穿着紧身衣,被运送到布朗什医生的帕西疗养院里,该医生则不断向巴黎的沙龙提供这位著名病人的消息,并以此作为谈资;波德莱尔也死得同样无可救药,他当时已无法说话,只能用手指着落日,和纳达尔打哑语辩论上帝是否存在;兰波,右腿截肢,余肢渐渐也失去了全部知觉,他放弃并截断了自己的天赋——屎一样的诗歌注;都德“从四十五岁一下子跳到了六十五岁”,他的关节坏死了,要连续打五针吗啡才能换来一夜的精神焕发和机智聪慧,他很想自我了断——“但是人没有这个权利”。
最初我很伤心;最初我很介怀,我瞧不起自己。我的妻子和其他男人上床:我应该为此忧心吗?我并没有和别的女人上床:我应该为此忧心吗?埃伦一直对我不错:我应该为此忧心吗?并不是因为出轨的负罪才对我好,就是对我好。我工作勤勉;她对我来说是一个好妻子。现在你不可以说这种话了,但她对我来说是一个好妻子。我和别人没有私情,因为我没兴趣搞这种事;而且,医生乱搞女人的形象深入人心,令人生厌。埃伦确实有婚外情,我想,这是因为她的确对此有兴趣。我们曾经幸福过;我们曾经不幸福;我想念她。“把生活太当回事,这样做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1855年)
“把生活太当回事,这样做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1855年)埃伦躺在那里,一根管子插在喉咙里,一根管子连着加了保护垫的前臂。呼吸器装在白色的长方形盒子里,有规律地喷射着生命气体,监护器则对之进行确认。当然,这是莽撞之举;她突然跑开,逃之夭夭。“但是人没有这个权利”?她有。她甚至没有和我讨论过。她对于绝望的信仰毫无兴趣。心电图曲线在监护器上展开;熟悉的字迹。她状况稳定,但是毫无希望。现在,我们不会把NTBT——不予复苏的英文缩写注——写在病历卡上;有些人觉得这样做太无情了。相反,我们会用“禁止333”来替代。这是最后的委婉语。
1872年,关于如何处理通奸妇女这个问题,法国文学圈有很多讨论。丈夫是应该惩罚她,还是宽恕她?小仲马在《男人女人》中给出了简单的建议:“杀了她!”他的书在那一年重印了三十七次。
我低头看着埃伦。她并不堕落。这是一个纯粹的故事。我给她关掉开关。他们问我是否需要代劳;但是我觉得她会希望由我来做这件事。当然,我们并未商量过此事。这并不复杂。你按下呼吸器上的按钮,然后读到心电图最后那一段轨迹:这是一个告别的签名,结尾就是一条笔直的线。我拔出管子,然后给她把手臂摆好。你要迅速地做完,似乎是不想过多打扰到病人。
我在两百英里之外为我的妻子害臊。在她偷摸去过的地方,是否也有嫉妒的男人讲着关于她的笑话?我不知道。而且,我夸张了。也许我并没有害臊。也许我并不在乎。我的妻子并不像贝蒂· 科林德,不管贝蒂· 科林德是什么样子。
病人。埃伦。回到早先那个问题,你也许可以说,我杀了她。你可以这么说。我关掉了她。我终止了她的生命。的确如此。
在一个离家很远的乡村酒吧,我曾经不小心听到两个男人谈论贝蒂· 科林德。名字也许不是这么拼的;但就是这个名字。贝蒂· 科林德,贝蒂· 科林德——他们从不说贝蒂,或那个叫科林德的女人,而总是说贝蒂· 科林德。似乎她速度很快;当然,那些站着不动的人对速度总有些夸大。很快,这个贝蒂· 科林德,酒吧里的男人满怀醋意地窃笑。“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贝蒂· 科林德的吧。”这是一个陈述,而不是提问,虽然后面接了个问题。“贝蒂· 科林德和埃菲尔铁塔的区别是什么?说说看,贝蒂· 科林德和埃菲尔铁塔有什么区别?”停顿片刻,等待秘密知识的最后揭晓。“可不是所有人都上过埃菲尔铁塔。”
埃伦。我的妻子:我觉得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如对一个已经死去了一百年的外国作家。这是咄咄怪事,还是正常情况?书上说:她这么做是因为。生活说:她这么做了。书总会把原因解释给你听;生活不提供任何解释。我对于一些人更喜欢书毫不意外。书让生活合理化。唯一的问题是,它们所弄明白的生活,不过是别人的生活,从来都不是自己的。
我要重新开始。她是饱受疼爱的独女。她是被丈夫宠爱的唯一的妻子。她是被我恐怕不得不称之为情人的人爱着(如果措辞无误)的女人,尽管我确信他们当中有些人配不上这个词。我曾爱过她;我们曾经幸福过;我想念她。她当时并不爱我;我们曾经不幸福;我想念她。也许她已经被爱得有些腻烦了。二十四岁时,福楼拜说他自己“成熟——的确,属于早熟。但这是因为我是在温室里被养大的”。她是不是被爱得太多了?大部分人都不能被爱得太多,但也许埃伦是个例外。或者,她心中爱的概念有所不同:为什么我们总以为这东西不会因人而异?也许,对埃伦来说,爱只是一个桑椹码头,一个在浪大的海上登陆的地点。你不可能住在那儿:匆忙上岸;继续向前。旧爱呢?旧爱就是一辆锈迹斑斑的坦克,居高临下守卫着纪念石碑:在这里,当年,某种东西获得了解放。旧爱,是十一月的一排海滩度假小屋。
也许我太容易顺从了。我自己的情况还算稳定,却也无望好转。也许,这是一个性格问题。还记得在《情感教育》中那次失败的妓院之旅吧,别忘记那件事的教训。不要参与其中:幸福在于心动,而不是行动。幸福,始于期待,然后止于追忆。福楼拜式性格就是如此。对比一下都德的情况,还有他的性格。他学生时代的狎妓之行没有出现意外,非常成功,以至于他在那里待了两三天。姑娘们大部分时间都把他藏起来,因为担心警方的突击搜查;她们喂他吃小扁豆,对他倍加宠爱。他后来承认,这次令人晕眩的生死考验,让他一辈子都深爱着和女人肌肤相亲,但也痛恨了小扁豆一辈子。
我要重新开始。小个子本应该灵巧,对吧;但埃伦并非如此。她只有五英尺多一点,却行动笨拙;她走路磕磕绊绊。她很容易就弄出瘀伤却不自知。有一次,她要莽撞地往皮卡迪利大街上冲,被我紧紧地一把抓住手臂,虽然她当时穿着外套和衬衫,但第二天手臂处就显出了机器人铁爪的青紫色印痕。她对这处瘀伤未置一词,当我向她指出时,她竟不记得一头冲到马路上的事了。
有些人踯躅不前,左观右望,既担心收获失望,又担心获得满足。另一些人向前直冲,享受人生,也承担风险:最糟时,他们也许会染上恶疾;最好时,他们也许会全身而退,顶多因此一辈子讨厌豆子。我知道自己属于哪个阵营;我也知道可以在哪个队伍里找到埃伦。
她1920年出生,1940年结婚,1942年和1946年生育子女,1975年去世。
人生格言。世间罕有完美的结合。注你无法改变人性,只能了解它。幸福是一件鲜红的斗篷,它的衬里全是碎布。爱人就像是连体婴儿,两具身体,一个灵魂;但假如其中一个先死,活下来的那个就要终日拖着一具尸体。因为骄傲,我们渴望为事物找到解决办法——一个办法,一个目的,一个最终的原因;但望远镜越是先进,就会看到越多的星星。你无法改变人性,只能了解它。世间罕有完美的结合。
这封信每每能让我安神。太阳的作用不只是帮助卷心菜生长,而我正要给你讲一个纯粹的故事。
关于格言的格言。你哪怕一个字都没发表过,也可能讲出关于写作的真谛;关于生活的真谛,只有当一切都已覆水难收时,才能讲得出来。
或者,你试图回避她的模样。现在,当我想起埃伦,就会试着想起1853年鲁昂遭受的一场冰雹。“一次最剧烈的冰雹。”居斯塔夫对露易丝说。在克鲁瓦塞,墙树遭到了摧毁,花朵被砸成碎片,家庭菜园被毁于一旦。在其他地方,庄稼被毁,窗户被砸。只有装玻璃的工人很开心;那些装玻璃的,以及居斯塔夫。这片混乱狼藉令他高兴:短短五分钟,大自然就将真正的万物秩序,重新加之于那个短暂虚假、自负妄为的人类秩序之上。还有什么比盖在瓜果田上的玻璃钟形罩更愚蠢?居斯塔夫问。他为冰雹砸碎这些玻璃罩而鼓掌欢呼。“人们总是有些天真,以为太阳的作用就是为了帮助卷心菜生长。”
根据《萨朗波》中的说法,迦太基的大象骑兵过去要装备棒槌和凿子。假如战斗中这个动物有失控的危险,大象的驾驭者会被命令去敲碎它的脑壳。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应该是相当之高:为了让它们更加凶猛,大象首先要用一种酒、香料和辣椒的混合物麻醉,然后用矛去戳逗它们。
但你仍旧会天天想她。有时候,你厌倦了爱她这个死人,于是就想象她起死回生来和你交谈,征求你的意见。在他母亲死后,福楼拜曾让管家穿上她的格子衣服,用一种虚假的现实来为他制造惊喜。它有效果,但也不那么管用;安葬母亲七年之后,当看到别人穿着那件旧衣服在家里走动,他还是会潸然泪下。这算是成功,还是失败?是追忆故人,还是自我沉溺?假如我们开始拥抱自己的悲伤,并虚妄地乐在其中,我们会有所觉察吗?“悲伤是一种罪。”(1878年)
我们很少有人敢去用棒槌和凿子。埃伦敢。有时候,对于人们的同情,我会感到尴尬。“这对她而言更糟糕。”我想说;但是我没说出口。他们展现着仁爱,答应带我出去,就仿佛我是个孩子,他们逼我开口说话,觉得是为了我好(为什么他们会认为我不知道自己怎样才算是好?),在这一切做完之后,我才会被允许坐下来,稍微去梦想一下她。我想到了1853年的冰雹,想到了被打碎的窗户,被摧毁的庄稼,被破坏的墙树,以及被粉碎的瓜田玻璃罩。还有什么东西比瓜田里的钟形玻璃罩更愚蠢?为打碎这堆玻璃的石头而喝彩吧。人们对于太阳的功用理解得太肤浅了。太阳不是用来帮助卷心菜生长的。
“也许这看起来很糟糕,杰弗里,但你会走出来的。我并没有看轻你的忧伤;只是我生活阅历太多,所以知道你会走出来的。”你一边飞快地写着处方,一边自言自语说着这番话(不,布兰克太太,这些药你可以全吃,不会要你命的)。的确,你确实从中走出来了。一年以后,五年以后。但你走出来的状态,并不像火车驶出隧道那样,呼啸着穿过唐斯丘陵,进入阳光灿烂的地带,然后咔哒咔哒地快速驶向英吉利海峡;你走出来的状态,就像是一只海鸥从浮油中出来。你终身遭受浇柏油、粘羽毛注之刑。
注 原文为法语。
另一些人认为你想找人说话。“你想聊聊埃伦吗?”他们问你,言外之意是说,假如你情绪失控,他们并不会感到尴尬。有时候你会找人说话,有时候不会;这几乎没区别。语言并不能准确达意;或者说,准确达意的语言并不存在。“语言就像一面破锣,我们在上面敲打出曲调,让熊跟着起舞,然而一直以来我们所渴望的,却是去感动星辰。”你说着话,然后发现关于丧亲之痛的语言如此愚蠢、浅薄。你似乎是在谈论别人的哀痛。我爱她;我们曾经是幸福的;我思念她。她过去并不爱我;我们曾经并不幸福;我思念她。能够说的祷告之词非常有限:快速嘟哝一些音节。
注 一种曾盛行于欧洲封建时期和美国殖民地的私刑,将犯人浇上柏油后再粘上羽毛,游街示众。
然后,这件事发生在你身上。这没有什么好骄傲的。悲悼时有的是时间;时间是你唯一的所有。布瓦尔和佩库歇在他们的抄写本注中记录了一条“如何忘记逝去友人”的建议:托图勒斯(萨莱诺学校的学生)说,你应该吃酿馅猪心。我也许不得不求助这个方子。我试过了喝酒,但那又有什么用呢?酒能醉人,它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人们说,工作能治愈一切。它做不到;它甚至经常连疲倦都无法带来:你最多不过能得到一种神经上的倦怠。你有的是时间。再过一段时间。慢慢来。更多的时间。你手头总有时间。
注 原文为法语。
接下来,你会感到疯狂。然后,就是寂寞:并不是你预料的那种了不得的孤独。你以为会是那种与地质有关的感觉——身处倾斜峡谷中的眩晕感——但其实并非如此;它不过就是如工作一般寻常的痛苦。我们医生说些什么?我非常抱歉,布兰克太太;当然会有一段哀悼的日子,但放心吧,你会走出来的;我建议你每天晚上服用两片;也许找个新的爱好,布兰克太太;譬如汽车保养、编队舞啥的?别担心,六个月以后,你就能回到正轨;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哦,护士,她来时,就给她同样的处方,行吗?不,我不需要见她,死的人又不是她,看看积极的一面。她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注 原文为法语。
当她死去时,你起初并不会感到吃惊。爱的一部分就是为死亡做好准备。当她死时,你感觉到爱得到了确认。你的感觉没错。所有的爱都有这么一部分。
注 即“Not To Be Resuscitated”,意思是病危时不再做抢救。
不管你怎么想,这是一个纯粹的故事。
注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