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我变得善于观察了。一张车票是三十五法郎。行程耗时不到六十分钟:比福楼拜的时代快了一倍。瓦塞勒是第一站;然后是沃德勒伊—— 一座新城注;再就是盖隆(奥伯瓦埃),这里有金万利注的仓库。马斯格雷夫说,塞纳河这一带的景色让他想起了诺福克:“它比我在欧洲看到的任何地区都更像英国风景。”验票员用打孔机轻轻拍打着门框:金属敲打金属,意味着你必须服从的命令。弗农到了;然后,在你的左手边,宽阔的塞纳河引着你去往芒特。
8)我从鲁昂(右岸注)坐上火车。车上是蓝色的塑料座椅,用四种语言写着不要把头伸出窗外;我发现,英语在表达这个建议时,比法语、德语或意大利语所用的字数更多。我坐在一个金属镶框的照片(黑白照)下面,照片里是奥莱龙岛的捕鱼船。在我旁边有一对年长的夫妇,他们正在读《巴黎-诺曼底报》上的一篇报道,讲的是一个猪肉贩的疯狂之爱注,此人杀害了一家七口人。窗户上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小告示贴:“Ne jetez pas l’énergie par les fenêtres en les ouvrant en période de chauffage.”用英文翻译过来就是“不要将能源扔到窗外”——这种措辞多么不符合英文规范;倒是有逻辑,但同时却不合常理。
共和国广场6号,是一处建筑工地。占着一块方地的公寓楼几乎要竣工了;它已经表现出了那个篡位者的自信与天真。大赛尔夫酒店就在此处?是的,确实如此,他们在香烟店注里告诉我,老楼是一年多前才拆除的。我又回去,再次凝视着它。现在那个酒店仅剩下两根高高的石头门柱,相隔三十英尺远。我绝望地盯着它们看。在火车上,我无法想象福楼拜(像一只不耐烦的狗那样号叫?是抱怨,还是兴奋?)如何走过同样一段旅程;现在,在朝圣之旅的这个时刻,门柱无法帮我以想象重返居斯塔夫和露易丝激情相聚的时光。为什么该抱有这种期待呢?我们对于过去太蛮横无理,总指望以此种方式获得强烈快感。可是它凭什么要配合我们的游戏呢?
——《庸见词典》
我郁郁寡欢地绕着教堂(米其林一星)转了一圈,买了一份报纸,喝了一杯咖啡,读了猪肉贩和疯狂之爱的报道,然后决定坐下一班火车回去。回火车站的路叫富兰克林· 罗斯福大道,尽管实际上这条路并没有名字听上去那么大气。在左边离路的尽头五十码远的地方,我看到了一间咖啡餐厅,名字叫“鹦鹉”。在餐厅外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只细工浮雕的木质鹦鹉,有着鲜亮的绿色羽毛,鸟嘴里叼着午餐的菜单。和那些用亮眼的木头做外饰的建筑一样,这个餐厅的历史看起来很可能要比实际更久远。我不知道在福楼拜的时代它是否就在这里了。但我清楚的是,有时过去可能是一头被抹上油的猪;有时是一头躲在洞穴里的熊;有时只是鹦鹉的惊鸿一瞥,它那两只嘲讽的眼睛在森林里冲着你眨巴一下。
7)“铁路:假如拿破仑当时手中握有铁路,他将是不可战胜的。人们总是如此这般欣喜若狂地谈论这个发明:‘我,先生,此刻正与您讲话的我,今天早上还在×地……我乘坐×点的火车出发;我在那边办完公务;×点之前就已经回来了。’”
9)火车在福楼拜的小说里作用甚微。然而,这一点体现了精确性,而非偏见:他大部分作品都以英国挖土工和工程师突袭诺曼底之前为背景。《布瓦尔和佩库歇》涉及了铁路时代,但他笔下这两位固执己见的抄写员均没有对这种新式交通工具公开发表过看法。
他不屑于将英国和法国的铁路做一番比较。这也许是一个遗憾。我们的朋友G.M.马斯格雷夫牧师几年前在布洛涅下车时,曾对法国的铁路系统留下了深刻印象:“对行李进行接收、称重、标记和付款,这一套流程简单而完美。每个部门的工作都有序、精确而且准时。每个安排都那么文明、舒心(在法国这种舒心真好!),让人感到愉悦;而所有这一切的实现,都避免了帕丁顿那种随处可见的喧嚷或混乱;更不消说的是,二等车厢几乎和我们的头等车厢一样好。如此天壤之别,英国真够丢人的!”
火车只出现在了《情感教育》中。书中首次提到火车,是在当布罗士注家举行的一个聚会上,而且是谈话中一个并不太吸引人的话题。第一列真正的火车,以及第一次真正的火车旅行,发生在第二部分第三章,当时弗雷德里克去克雷伊,试图引诱阿尔努夫人。考虑到他这位旅行者内心的温柔躁动,福楼拜以一种惬意的抒情笔调描述了这次出行:绿色的平原,如舞台布景般掠过的车站,以及火车头喷出的白烟,这烟在草地上轻舞片刻,然后随风散去。小说里还出现了几次火车旅行,乘客们似乎都很开心;至少没有人像一只无人看管的狗那般烦躁地号叫。虽然福楼拜霸道十足地从科莱夫人那首《普通农民》中删除了地平线上滚滚白烟的诗句,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自己的乡间描写中(第三部分第四章)写下这样的句子:“机车头喷出的烟沿着一道水平的直线铺开,就像一只巨大鸵鸟的羽毛末梢被越吹越远。”
7月7日,周五。地铁——霍恩西。法默太太……去查令十字街车站打听消息。
我们也许只能在一处看出他的个人观点。弗雷德里克有一个画家朋友叫佩尔兰,喜欢高谈阔论,画画却总半途而废。按福楼拜狡黠的描述,在此人极少数完工的画作中有一幅是这样的:它以基督耶稣为画中人物,表现了他驾驶一列火车穿过原始森林的情景,再现了共和、进步或文明。
7月3日,周一。买了一张火车时刻表。
10)当他感到眩晕却尚未引起警惕时,居斯塔夫说出了生命中的倒数第二句话:“我想我要晕厥过去了。幸运的是,它发生在今天;如果发生在明天的火车上,就会出大麻烦了。”
6月26日,周一,(在从纽黑文开出的火车上。)一些小车站贴着海报,就像巴黎郊区的车站那样。到达维多利亚车站。
11)活塞减震器。今天的克鲁瓦塞。那个巨大的造纸厂正在福楼拜故居的原址上轰隆作响。我溜达到里面;他们很乐意带我参观。我凝视着活塞、蒸汽、大桶和纸浆盆:如此潮湿的环境,为的是生产出像纸张那样干燥的东西。我问向导他们是否生产用来造书的纸张;她说他们各种纸张都造。我意识到,这次参观不会惹来什么感伤之情。在我们的头顶,有一个巨大的纸筒,差不多二十英尺宽,正在缓缓地沿着传送带移动。它似乎与周围的事物不成比例,就像一个被故意放大比例的流行雕塑。我说它像一筒巨大的厕纸;我的向导肯定了我的说法,它就是厕纸。
6)鲜为人知的一件事是,福楼拜曾经坐过伦敦的地铁。以下引自他1867年旅行日记的梗概:
轰隆的工厂外面也没安静到哪里去。凶悍的卡车呼啸而过,这条路曾经是拖船的纤道。打桩机在河的两岸锤击地面;所有路过的船只都要鸣笛。福楼拜说,帕斯卡曾来克鲁瓦塞的这幢房子里做过客;当地有个经久不衰的传闻,说普雷沃神甫注在这儿写出了《曼侬· 莱斯科》。现在,再也没有人重复这样的传言了;也没有人相信它们。
b)当然,露易丝也会玩站台突袭的那一招。她喜欢在居斯塔夫和朋友吃饭时醋意大发地闯入,这一点已经臭名昭著了。她总以为能找到一个情敌;但并没有什么情敌,除非算上爱玛· 包法利。有次,杜康写道:“福楼拜正要离开巴黎去鲁昂,此时她跑到火车站的候车室,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铁路官员不得不出面干预。福楼拜很伤心,请求对方放他一马,但她不依不饶。”
诺曼底正下着阴沉的雨。我想到了在河岸远处那匹马的轮廓,还有捕鳗鱼的渔夫抛洒渔网时静静的溅水声。鳗鱼还能在这条充满商业气息的无趣河道里生存吗?如果可以,它们的鱼肉很可能有柴油和去污剂的味道。我的目光转向河的上游,突然我看见了它,矮胖的形状,全身都在震动。火车。我以前见过铁轨,它建在公路和河水之间;此时的铁轨在雨水中闪闪发光,仿佛在咧嘴微笑。我曾不假思索地认为,这些铁轨是船坞起重机的专用滑轨。但不是的:他甚至连这个都没有躲过。捆裹的货车从两百码远的地方开过来,准备驶过福楼拜的凉亭。当它开到面前,肯定会讥讽地拉响汽笛;也许它运的是毒药、灌肠气泵和奶油馅饼,或者是给化学家和数学家的用品。我不想目睹此情此景(反讽不仅可能被滥用,也可以是冷酷无情的)。我上了自己的车,离开了。
他们谈到了分离的苦涩;但那归家的负罪感呢?
注 原文为法语。
但是福楼拜夫人并不相信他的小故事。那天晚上她不如居斯塔夫和露易丝睡得踏实。某种东西令她感到不安;也许是因为马克西姆· 杜康近日来潮水般涌来的信。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去了鲁昂车站,她儿子下火车时还带着鱼水之欢时的咸湿,而此刻的她已经在站台上静候了。“她没有说任何指责的话,但她脸上的表情已俨然是世上最严厉的指责了。”
注 埃及南部和苏丹北区的古老地区。
5a)1846年9月,第一次在芒特见面。唯一的问题是居斯塔夫的母亲。她尚未被正式告知露易丝的存在。事实上,科莱女士不得不将她所有写给居斯塔夫的情书都通过马克西姆· 杜康转交,他然后再将之装入新的信封,重新填好地址。福楼拜夫人对居斯塔夫晚上突然不归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怎么对她说?当然,撒个谎:“编个诓骗母亲的小故事”注,他就像一个六岁的孩童般吹嘘,然后出发去芒特。
注 原文为法语。
从巴黎到鲁昂的铁路是英国人修建的,于1843年5月9日通车,先于居斯塔夫和露易丝相识不到三年。他们两人去芒特的行程从一天缩短到了几个小时。想象一下,如果没有铁路,一切会大不相同。那样的话,他们将乘坐公共马车或蒸汽轮船出行;他们会旅途辛劳,也许再次相见时就会变得烦躁不安。疲劳是会影响情欲的。但考虑到这些困难因素,也许在见面时双方会有更多期待:时间更久些——也许多待一天——感情投入更多些。当然,这不过是我的理论。但假如说这个时代的电话让通奸变得更容易也更困难(幽会倒是更方便,但也更容易被人管着),那么上个世纪的铁路也有类似的效果。(有人做过铁路发展与通奸率提高的对比研究吗?我可以想象乡村牧师们在布道中抨击这个魔鬼的发明,并因此受到嘲笑;但假如确有此事,他们并没说错。)铁路对于居斯塔夫来说是有价值的:他可以不费太多力气地往返芒特;而对如此容易获得的快乐而言,露易丝的怨言也许看上去是合理代价吧。铁路对于露易丝来说是有价值的:居斯塔夫并非真的遥不可及,不管他在信中口气多么严肃;在下一封信里他肯定会同意再次见面,并说两人不过隔了两小时的路程。铁路对于我们来说也是有价值的,正是因为它,我们现在才可以读到那段漫长的欲望浮沉中产生出的书信。
注 威廉一世,诺曼底公爵,英格兰国王。
4)我觉得,在福楼拜与露易丝· 科莱的感情纠葛中,铁路的作用被大大低估了。不妨想想他们关系中的技术性细节。她住在巴黎,而他在克鲁瓦塞;他不肯搬来首都,也不准她去乡下看他。所以他们就在差不多位于两地中间的芒特见面。在大赛尔夫酒店,他们在意乱情迷中度过一两个夜晚。之后,一切都会按下面的方式循环往复:露易丝提议要提早幽会;居斯塔夫推三阻四;露易丝先恳求对方,继而愠怒相逼;居斯塔夫然后不情不愿地让步,同意再次见面。约会的长短刚好足以满足他的欲望,并重燃她的期待。于是,这种充满牢骚的两人三足赛跑就如此进行着。居斯塔夫可曾想到过一个曾经到过此城的人的命运?此人就是“征服者”威廉注,他在攻打芒特时从马上摔落受伤,后来死在了鲁昂。
注 指塞纳河的北面,故又称为北岸。
——《私人笔记》,1840年
注 指塞纳河的北面,故又称为北岸。
3)“高于一切的,是艺术。在铁路与诗集之间,我更青睐后者。”
注 原文为法语。
但他痛恨的不只是火车本身;他也痛恨它让人们沾沾自喜的进步幻觉。如果没有道德的进步,科学的进步又有什么意义?铁路只是能让更多的人出行会面,然后一起犯傻。在写于十五岁的早年书信中,他列举了现代文明的罪愆:“铁路、毒药、灌肠气泵、奶油馅饼、专利使用费和断头台。”两年后,在他关于拉伯雷的文章中,对这份敌人名单作了修改——除了第一项:“铁路、工厂、化学家和数学家。”他没有再变过。
注 原文为法语。
2)居斯塔夫属于法国最早见证铁路的那一代人;他痛恨这个发明。首先,它是一种丑陋的交通方式。“我在火车上待上五分钟就觉得受不了,以至于腻味得要喊出来。乘客会以为是谁家的狗丢了;但并非如此,是福楼拜先生在哀号。”第二,它带来了晚餐餐桌上的一种新譬喻:铁路般无趣的人或事。因为聊这个话题,福楼拜患上了火车恐惧症注;1843年6月,他宣称铁路在最无聊的话题榜中位列第三,前两个则是拉法热夫人(一个砒霜投毒犯)和奥尔良公爵(一年前在马车里遭到谋杀)。露易丝· 科莱为了使她的诗《普通农民》更具现代性,让她笔下的让(那个从战场归来、寻找家乡简尼顿的士兵)注意到火车吐出的滚滚黑烟。福楼拜把这一行删掉了。“让根本就不在乎那种玩意,”他大声说道,“我也不在乎。”
注 法国著名力娇酒品牌。
为什么福楼拜医生要卖掉在德维尔的房产,而买下这幢房子呢?按一直以来的说法,这个房子是用作病子的疗养之地,这时小福楼拜刚经历了第一次癫痫发作。但不管怎样,德维尔的房子也会卖掉。从巴黎到鲁昂的铁路正修到德维尔,这条铁路刚好穿过福楼拜医生的地基;一部分地要被强制收购。你可以说居斯塔夫因为癫痫病而被带到了克鲁瓦塞的文学隐地。但你也可以说,他是被铁路赶到了那里。
注 原文为法语。
卡罗琳曾描述过童年时在克鲁瓦塞度过的静谧夜晚。这是一个奇怪的家庭组合:女孩,舅舅和外祖母——三代人的孤独代表,就像那种偶尔能见到的拥挤的房子,每层楼只有一个房间。(法国人管这种房子叫un bâton de perroquet,即鹦鹉的栖木。)她回忆道,三人常常会坐在那个小凉亭的阳台上,看着夜色缓缓而至。在远处的河堤上,他们也许看得到一匹马在曳船道上艰难前行的轮廓;他们或许会听到附近捕鳗鱼的渔夫抛出渔网、悄悄走进小河的隐秘溅水声。
注 《情感教育》中的一个银行家。
1)这栋位于克鲁瓦塞的房子坐落在塞纳河边,是一座长长的十八世纪白色建筑,对福楼拜而言它称得上完美。它地处偏远,但靠近鲁昂,所以离巴黎也不远。它足够大,使得他可以拥有一间带五扇窗户的大书房;它又足够小,使得他可以婉拒客人来访,但同时又不显得特别失礼。如果需要的话,他还可以从这里一览无遗地眺看过往的人世风情:在阳台上,手举看戏用的小望远镜,追着游船看,船上满载着到拉布耶参加周日午餐会的客人。对这些午餐客而言,他们已经习惯了福楼拜先生本尊注,如果看不到他反而会失望,此时的他穿着努比亚注衬衣,戴着丝质无边便帽,以小说家的目光回望着他们。
注 法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