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成为国王还是猪猡?”居斯塔夫在《私人笔记》中这样写道。十九岁时,一切看起来就是那么简单。有一种是人生,还有一种是非人生;一种是实现抱负的人生,另外一种是惨如猪猡的人生。别人想向你描述你的未来,但你未曾真正相信过。“很多事情,”居斯塔夫那时候写道,“被预言到我身上:1)我会学跳舞;2)我会结婚。你看看——我压根就不信这套。”
这不仅是指我们已知的作家人生。不仅是指被成功遮掩的人生。不仅是指编造的人生谎言(有些谎言我们现在无法证伪)。它还指那未曾活过的人生。
他终身未婚,也终身没有学过跳舞。他非常反感跳舞,以至于他小说中大部分男主人公都和他一样,拒绝跳舞。
但对于那些未曾活过的人生,又是怎样一种情形?也许,它们会更加诱人;它们是真正的未成之书。如果写出的是《温泉关》,而不是《布瓦尔和佩库歇》呢?好吧,它仍然是一本书。但假如居斯塔夫本人改变了人生道路呢?毕竟,不当作家是易如反掌的。大部分人都不是作家,这对他们也毫发无损。有一位颅相学家——19世纪的职业咨询大师——曾经研究过福楼拜的长相,说他天生是做驯兽师的料。这么说倒也并非完全不对。让我再引一遍福楼拜的话:“我容易招惹疯子和动物。”
那么他学了什么呢?他学到的是,人的一生并非要么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要么在猪圈里苟活一世;世上有猪一样的国君,还有国王般的猪;国王也许会嫉妒猪;非人生的诸多可能,总会为了适应当下人生的特别窘境,而痛苦地改变。
所有这些未写成的书都很诱人。然而,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填充、整理和重新想象。它们可以用于学界研究。码头是一座未能偿愿的桥;但如果长久地注视,你就会幻想出它与海峡对岸相接的情景。对这些书的残端而言,亦是同理。
十七岁时,他宣称自己要在海边城堡的断壁残垣中度过一生。
福楼拜听到这个故事很高兴:“你知道吗,拉皮埃尔,你刚刚给了我一部小说的主题,它是另一种《包法利夫人》,是上流社会版本的包法利。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形象啊!”他立刻记下了这个故事,并开始做笔记。但这部小说始终未能写成,而笔记也已散佚。
十八岁时,他断言一定是某股奇怪的风把他错误地吹到了法国扎根:他声称自己命中注定要当南圻注皇帝的,抽三十六英寻长的烟管,拥有六千个妻子和一千四百个娈童;没想到,由于气象运动的无常,他被带到别处,只剩下难以满足的巨大欲望,极度的乏味和连天的哈欠。
e)那个妙手偶得的故事是由《鲁昂小说家》的编辑夏尔· 拉皮埃尔觅到的。有次晚上在克鲁瓦塞一起吃饭时,拉皮埃尔给福楼拜讲了一个P小姐的风流乱史。她出生于诺曼底的贵族家庭,与皇室沾亲带故,后来被任命为欧仁妮皇后的朗读官。他们说,她的美貌足以让一个圣徒下地狱。不过,这种美倒是足以毁掉她自己:因为与皇家卫队的一个军官公然私通,她被逐出了宫廷。后来,她成了巴黎风月欢场的女王,在19世纪60年代后期独领风骚,那种地方和她被逐出的宫廷相比,堕落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普法战争期间,她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她从事的行当),后来她变得星途黯淡。据说她沦落为最底层的娼妓。然而,令人振奋的是(无论是对于小说而言,还是对她本人),她证明自己可以东山再起:她成为了一位骑兵军官的正牌情妇,逝世之前还成了一个海军上将的合法妻子。
十九岁时,他觉得自己在读完法律之后,就要启程去土耳其当一个土耳其人,或者跑到西班牙当赶骡人,到埃及当骆驼夫。
d)如果你将一条扁形虫切成两半,有头部的那一半就会长出新的尾巴;更令人吃惊的是,原来的尾部还会长出一个新头。在《情感教育》那令人抱憾的结尾,就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它独自生成了一部完整的小说,开始被称为“在拿破仑三世的统治下”,后来改为“一个巴黎家庭”。“我要写一部关于法国皇帝的小说(这段说法来自杜康),描写贡比涅的晚宴,所有的大使、将军和参议员跪在地上亲吻皇帝的手,身上佩戴的勋章叮当作响。对,就这样!这个时期可以为一些皇皇巨著提供素材。”
二十岁时,他还想去赶骡子,虽然此时地点已经从西班牙缩小到安达卢西亚。他还有一些别的职业可能,其中包括去那不勒斯当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虽然他也能接受去做马车车夫,往返于尼姆和马赛。但是,这些可能的人生是否稀奇?如今,甚至连资产阶级出行时都轻而易举了,这一点令那位“心中有深壑”的人倍感痛苦。
c)一部表现一个鲁昂家庭几代人的小说。
二十四岁时,父亲和妹妹刚刚去世,他筹划着假如母亲也离世,自己该怎么过日子:他打算变卖一切,去罗马、锡拉库拉注或那不勒斯居住。
b)一本关于温泉关战役的书,他打算写完《布瓦尔和佩库歇》之后就动笔。
还是二十四岁时,他向露易丝· 科莱展现了自己天马行空的怪想,宣称已经深思熟虑多时,想去士麦那注落草为寇。但至少“会有一天,我将从这里远走高飞,从此杳无音讯”。也许,对于去奥特曼帝国当盗匪的想法,露易丝并不觉得多么有趣;因为现在有一个更为家庭化的幻想出现了。假如他是自由的,就能离开克鲁瓦塞,去巴黎和她一起生活。他想象两人在一起的日子,他们的婚姻,那种相濡以沫的甜蜜生活状态。他想象他们生了一个孩子;他想象露易丝的死,以及后来他如何温柔地呵护那个丧母的幼儿(天啊,对于这段遐想,我们不知道露易丝作何反应)。然而,家庭生活的奇特诱惑并不持久。不到一个月,他所用的动词时态就乱成了一团:“在我看来,假如我成为了你的丈夫,我们将会幸福地在一起。在我们的幸福结束后,会憎恨彼此。这很正常。”露易丝应当对居斯塔夫的远见心存感激,因为这让她幸免于落入这样不尽人意的生活。
a)“阿雷尔 – 贝”,一个东方故事。“如果我再年轻一些,而且有钱,就会重返东方——去研究现代的东方,研究那个有苏伊士地峡的东方。写一本关于这个方面的厚书,是我的夙愿之一。我想表现一个文明人如何变成了野蛮人,而一个野蛮人又如何成为了文明人——让两个最终融合的世界放在一起进行比较……可是太迟了。”
所以,还是二十四岁时,居斯塔夫非但没有结婚,而且还和杜康一起坐下来看地图,计划着一次去往亚洲的魔鬼之行。此行要耗时六年,按照他们粗略的估算,将花费三百六十多万法郎。
从此时开始,福楼拜肯定已经知道,写任何一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很可能都将耗费他五到七年的时间;所以,大部分被他暂时搁置的计划,都将无可避免地慢慢蒸发殆尽。在他生命最后的十多年里,我们发现他主要有四个创作构思,外加一个极为有趣的想法,即写一个妙手偶得的故事注。
二十五岁时,他想成为一个婆罗门:神秘的舞蹈,长长的头发,还有滴淌着神圣黄油的脸。他正式放弃当卡马尔多利注修道士、强盗或土耳其人的想法。“现在要么就当婆罗门,要么什么也不当——后者简单多了。”生活劝说道,来吧,那就什么也不当。做猪倒是简单。
1861年,“我长久以来一直在思考一部关于疯癫的小说,或者说,关于一个人如何变疯的小说。”按照杜康的说法,大概从这时或稍晚时起,他也开始构思一部关于戏剧的小说;他会坐在演员休息室里,记下那些口无遮拦的女演员们的秘密告白。“只有勒萨日注在《吉尔· 布拉斯》中触及了真相。而我会让真相袒露无遗,因为它个中的喜剧性是无法想象的。”
二十九岁时,受到洪堡注的激励,他想离家去南美洲,生活在大草原上,从此音讯全无。
1853年,“我的一个旧梦”复活了:这是一部关于骑士精神的小说。居斯塔夫宣称,尽管已经有了阿里奥斯托注,这样的计划依然具有可行性:他会给这个主题增加一些元素,即“恐怖和更恢弘的诗”。
三十岁时,他冥想自己的前世,这也是他毕生都在做的事。他想象自己投胎到路易十四、尼禄和伯利克里的时代,杜撰自己在那些有趣岁月里的前世生活。他对于其中一次前世生活非常确定:那是在罗马帝国时期,他是一个巡回喜剧团的老板,是那种花言巧语的恶棍,在西西里买女人,然后把她们变成女伶人,他是老师、皮条客和艺术家的混乱合体。(读普劳图斯注会让居斯塔夫想到这段前世的生活:这赋予他一种历史快感注。)这里,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居斯塔夫喜欢杜撰祖先:他喜欢说自己血管中有北美印第安人的血液;这种说法似乎并不靠谱;虽然他的一位祖先确实在17世纪移民去了加拿大,并当了海狸猎人。
1852到1853年,居斯塔夫为《螺旋》做了认真的计划,称之为“一部宏大的、形而上学的、充满幻想和喧嚣的小说”,书中主人公过着典型的福楼拜式双重生活,在自己的梦里非常幸福,但在真实生活中却过得不开心。当然,它的结论是:幸福只存在于想象中。
同样是三十岁时,他规划了一种看上去似乎更可能的人生,但它也同样被证明只是空想罢了。他和布耶做了个游戏,想象他们自己变成了老人,患了不治之症,住在某个救济院里:两个老朽之人在街上瞎逛,相互嘟哝着过去的幸福时光,那时他们都才三十岁,一路步行去吉庸岩注。然而这种戏谑模仿的垂老之态并未成真:布耶死于四十八岁,福楼拜死于五十八岁。
1850年,福楼拜在君士坦丁堡宣布了三个写作计划:“唐璜的一个夜晚”(它进入了规划阶段);“阿努比斯”注,这个故事讲的是“想让神操她的女人”;以及“我的弗兰芒注小说,讲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在某个外省小城死去,地点是一个种着大白菜和芦苇的花园深处,死时是处女和神秘主义者……”居斯塔夫在给布耶的信中抱怨说,对一个计划想得太周全其实不好:“天啊,我觉得如果你对尚未出世的孩子事无巨细地想太多,那么你实际上还不够坚强,不足以当父亲。”在这几个例子里,居斯塔夫都还不够坚强;尽管有人在他第三个选题中隐约看到了《包法利夫人》或《一颗质朴的心》的影子。
三十一岁时,他向露易丝表示——这是对一个假设的注解——假如他生了一个儿子,会很乐意帮他搞到女人。
(也许我应该在我那本福楼拜导读袖珍本中加入斯塔基博士的词条;抑或这样的报复其实并无必要?用S代表萨德,还是用S代表斯塔基?顺便说一下,《布拉斯韦特的庸见词典》进展顺利。你会获得你需要知道的关于福楼拜的一切,就像所有人所了解的那样!只需要再增加一些词条,我就可以完工了。我发现字母X会是一个麻烦。在福楼拜自己的字典里,X下面也没有任何条目。)
也是在三十一岁时,他向露易丝讲述了自己一时糊涂萌生的片刻想法:他打算放弃文学。他要来和她同居,住在她身体里,将头枕在她双乳之间;他说自己受够了,再也不想拿着自己脑袋自渎,只为了让它喷射出词语。但是,这种幻想也是一种令人心寒的逗弄:它是用过去时讲述的,仿佛福楼拜只是在软弱的时刻,转瞬即逝地想象了此事。相比将头枕放在露易丝的胸脯之间,他更愿意用双手去托着头。
我想改天亲自去看看。他们告诉我,这个石棺其实不算博物馆里诱人的馆藏,从1904年之后就未被展出过。虽然人们在装运它时还以为这是第四王朝的文物,但后来发现它其实属于第二十六王朝:棺材里木乃伊尸体的遗骸可能有些是孟卡拉的,也同样有可能不是。我感到失望,但也如释重负:假如福楼拜没有放弃这个计划,并且通过精心研究,对国王坟墓做了一番仔细描绘,那又会怎样?伊妮德· 斯塔基博士就会逮到机会,对另一个“文学错误”大加鞭挞了。
三十二岁时,他向露易丝袒露了自己生命中的很多时光是如何度过的:那就是去想象自己假如每年有一百万法郎的收入,然后会做些什么。在这样的梦幻中,仆人会帮助他穿上镶钻的鞋子;他会竖起耳朵,听他的马车发出嘶鸣,而这些马的英姿,会让英格兰嫉妒无比;他会摆下牡蛎宴,让餐厅四面都是盛开的茉莉花墙,里面飞出鲜艳的金丝雀。但是,这个每年一百万的梦并不算贵。杜康说居斯塔夫计划过“巴黎之冬”——这是一个极尽奢华的演出,容纳了罗马帝国的铺张浪费,文艺复兴的美轮美奂,还有《一千零一夜》的奇幻仙境。他认真计算过这个巴黎之冬的成本,“最多”需要一百二十亿法郎。杜康又更为概括地补充了一句:“当这样的梦占据他的身心,他变得几乎全身僵硬,就像是处于恍惚状态的鸦片食客。他的头脑似乎飘飞到了云端,生活在黄金之梦中。这种习惯正是他无法专心工作的原因之一。”
1850年,福楼拜在埃及,花了两天时间构思孟卡拉的故事,此人是第四王朝时期一位虔诚的国王,后人相信是他重开了被先王们关闭的寺庙。但是在给布耶的信中,小说家将他的写作对象粗俗地定义为“那个操了自己女儿的国王”。也许,福楼拜的写作兴趣源自1837年的一个考古发现(其实应该是一段记忆):国王的石棺被英国人发掘出来,用船运回了伦敦。居斯塔夫1851年去大英博物馆时也许看过这个展品。
三十五岁时,他透露了“我的私密梦想”:要去大运河的边上买一座豪宅。几个月以后,他的购房计划中又增加了一个东西,就是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凉亭。又过了几个月,他做好了准备,要动身去东方定居,并死在那儿。生活在贝鲁特的画家卡米耶· 罗吉邀请了他。他可以去;就像想的那样。他可以;但是他没有去。
3)虚构。未成之书的这一部分包括了大量的少年时代作品,主要对那些喜欢心理分析的传记作家有用。但一个作家在青少年时代未能写成的书,和他正式走上创作道路后未能写成的书有着本质区别。对于之后那些不存在的书,他必须承担责任。
然后,三十五岁时,那些杜撰的人生,那种不可能的人生,渐渐开始在他脑中消退。原因很清楚:真正的人生已经实实在在地开始了。《包法利夫人》以书的形式出版时,居斯塔夫三十五岁。他不再需要幻想;或者说,现在他需要的是不同的、特别的、实际的幻想。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将扮演克鲁瓦塞隐士的角色;对于他巴黎的朋友而言,他将扮演沙龙白痴的角色;对于乔治· 桑而言,他将扮演克吕沙尔神父的角色,那是一个喜欢听上流社会妇女忏悔告解的时髦的耶稣会会士;对身边人而言,他会扮演圣波利卡普,此人是不为人知的士麦那主教,最后时刻以九十五岁高龄殉道,他堵住自己耳朵,先于福楼拜喊出了同样的话:“哦,主啊!你怎么让我出生在这样一个时代啊!”但这些身份不再是他用来逃避现实的俗艳借口;它们不过是这位著名作家的玩物,是他特许的另类人生。他并没有跑到士麦那去落草为寇;相反,他让士麦那的主教寄居在体内,为他所用。事实证明他并不是驯服野兽的人,他驯服的是狂野人生。让未实现的人生尘埃落定:然后,写作可以开始了。
2)翻译。它们是失落的作品,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未成之书;但是我们这里也许可以记上一笔:a)朱丽叶· 赫伯特翻译的《包法利夫人》,作家本人审核过该译作,并说它是“一部杰作”;b)在1844年一封信中提到的翻译:“我把《老实人》读了二十遍。我把它翻译成了英语……”这听上去不像是学校作业,而更像是作者给自己找的一份实习工作。鉴于居斯塔夫在信中所用的英语颇为糟糕,这个翻译很可能会“无心插柳柳成荫”地给原著增添几分喜剧色彩。他甚至连英文地名都抄不对:1866年,在关于南肯辛顿博物馆的“彩色明顿瓷砖”的笔记中,他把Stoke-upon-Trent抄成了Stroke-upon-Trend。
注 原文为法语。
1)传记。“有朝一日,如果我写回忆录——如果我全身心投入,这将是我唯一能写好的东西——你会在书里占有一席之地,而且那个位置很重要!因为你在我生命的围墙上炸出了一个巨大豁口。”居斯塔夫在给露易丝· 科莱最早的一批信中如是写道;在七年的时间里(1846—1953年),他不时会提到这个计划中的自传。然后,他正式宣布放弃该计划。但是,它是否仅仅只是一个为了计划的计划?“我要把你放到我的回忆录里”这种话,是文人们用来追求女人时常用的招数。它就相当于“我要把你拍成电影”,“我要让你在画中不朽”,“我可以把你的脖子塑成大理石雕像”,诸如此类。
注 法国东北部一城市,1870年普法战争战场,法军大败于此。
要想好好谈未成之书的问题,让我们做一个系统性的考察吧。
注 指的是法国二月革命。
我们应该为这个失落的结尾而哀痛吗?我们该如何评价它?杜康在转述时很可能未言尽其妙,而福楼拜在出版前也许会对这个结尾数易其稿。它的魅力显而易见:以最强音的高潮,对一个国家不便言明的失败做一次公开的总结。但是,这本书需要这样的结尾吗?我们已经有了1848年注,还需要把1870年注写进去吗?最好还是让小说在幻灭中走向终点;最好还是写两个友人伤心的追忆,而不要用一幅激荡的沙龙画来结尾吧。
注 指的是普法战争爆发的那一年。
“你觉得这种场景描写怎么样?很有气势,对吧?如果放到我《情感教育》的结尾,将会是多么激荡的一幕!我居然与它失之交臂,真是太不甘心了。”
注 阿努比斯是古埃及神学体系中的灵魂守护神,以胡狼头、人身的形象出现在法老墓地的壁画中。
“然后,上万人高喊着辱骂的口号,愤怒地挥动双臂,冲着马车吐口水,然后像一阵诅咒的旋风般走过。皇帝依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表示,一言不发,但是他心里却在想,‘那些人当年曾被称为我的禁卫军!’
注 弗兰芒人是比利时两大民族之一,主要分布于该国北部,法国、荷兰境内也有,他们使用的语言是弗兰芒语。
“突然,一个轻步兵离开队列,晃动着拳头喊道:‘哈!你这个坏蛋,原来在这里啊;我们被你害惨了!’
注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代表作是传奇叙事长诗《疯狂的罗兰》。
“一个因犯认出了他,向他敬礼,然后大家也纷纷敬礼。
注 法国18世纪初期的重要作家。
“在一个路口,皇帝的队伍被一队由枪骑兵看管的囚犯挡住了,这些士兵戴的四角军帽垂到耳朵处,手中斜握着长矛。马车在人潮面前被迫停了下来,大队人马卷裹着尘土,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泛出红色。囚徒们拖着脚、弓着背走路。皇帝疲惫地注视着这群人,心里思绪万千。以这样的方式来检阅自己的军队,真是奇怪。他想到了从前阅兵的情形,那时战鼓激荡,旌旗飘舞,他的将军们身披金色绶带,举剑向他敬礼,而卫兵高喊:‘皇帝万岁!’
注 原文为法语。
“想象一下吧,”杜康记录下了他的话,“我们从一些特定事件中可能获得多少写作的资本。比方说,这里就有一个极为精彩的结尾。签署完投降条约,军队缴械投降了,皇帝跌坐在他那辆宽大马车的角落里,面色凝重,目光呆滞;他抽了一根香烟,想让自己保持平静,虽然他此刻内心正在经历一场风暴,却试图让自己显得面不改色。在他身边,是副官和一位普鲁士将军。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目光低垂;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痛苦。
注 指位于越南南部、柬埔寨之东南方的地区。法国殖民地时代,该地的法语名称是“交趾支那”,首府是西贡。是法属时期越南的三大地域之一,另外二者为中圻与北圻。
当然,已出版的作品并非是固定不变的:如果福楼拜有时间和金钱好好整理他的文学财产,也许它们现在会是不同的样子。他会写完《布瓦尔和佩库歇》;也许他会禁止《包法利夫人》再版(居斯塔夫对此书暴得大名颇为不满,我们认真考虑过作者的这一态度了吗?并没太当回事吧);而《情感教育》可能会有一个不同的结局。福楼拜曾因这本书的时运不济而灰心丧气,对此杜康有过如下描述:此书刚出版一年,就赶上了普法战争,在居斯塔夫看来,发生在色当注的侵略和溃败会给小说带来一个宏大公开、不容辩驳的结局,而这部小说的出发点,正是要去探讨一代人的道德失败。
注 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上的一座滨海古城。
在福楼拜这里,未成之书如同投下的第二道影子。如果说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是一次失败的妓院之旅,那么也许写作中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当作家有了写书的灵感,却不必付诸笔端,于是它免于堕落为确定的形式,也不必拿给那些不如作者那般珍爱它的外人去观瞻。
注 土耳其的一座古城。
那些作家没有写出的书重要吗?人们很容易就忘记它们,认为在未成之书的清单里,肯定不过是一些糟糕的点子、及时中断的计划,以及令人尴尬的最初想法。但事实未必如此:最初的想法往往是最好的,它们虽然在第二轮思考中遭到冷遇,却在第三轮重新获得宠幸。而且,一个想法之所以被抛弃,不见得是因为它未能通过某种质量控制的测试。想象并不像一株果树那样,每年都会有可靠的收成。作家只能收获那些可以收获的东西:有时丰收,有时欠收,有时甚至一无所获。在丰收之年,某个阴凉黑暗的阁楼上会放着一个木板条编成的盘子,作家时不时紧张兮兮地来探视一番;哦,是的,当他在楼下辛勤劳作时,阁楼里的果实却会皴皱,会长出可疑的色斑,会突然出现棕色的塌陷,还会有雪花飘飞出来。他对此又有何计可施?
注 天主教修道院,属于本笃会的一支。
但是,那些他们尚未建成的东西也很重要。那些他们在梦想中设计的房子。那些想象中的古怪林荫道;那些茅草小屋之间人迹罕至的散步小路;那些用错视画法注让你误以为走进了康庄大道的死胡同。
注 德国博物学家和探险家。
重要的是那些已灰飞烟灭的街道。
注 罗马第一个有完整作品传世的喜剧作家。
重要的不是那些尚存人间的街道。
注 原文为法语。
重要的不是房子,而是房子与房子之间。
注 也译为拉罗舍居伊翁,是法国瓦勒德瓦兹省的一个市镇。
重要的不是他们修建了什么,而是他们摧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