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对以南非为背景的小说实行配额制。此政策的初衷是遏制旅行团式的巴洛克风格和过度反讽的蔓延。啊,低贱的生命和高贵的原则,宗教和贼匪,巨大的荣誉和随意的残忍,它们总是如影随形。啊,在翅膀上产卵的戴吉利注鸟;啊,根长在树枝顶端的弗里多纳树,它的纤维帮助驼背人通过心电感应让庄园主那个悍妻怀孕;啊,歌剧院已经变成草木丛生的树林。请允许我轻拍一下桌子,低声说句“通过!”以北极和南极为背景的小说将获得创作资助。
4)二十年内禁止写以牛津或剑桥为背景的小说,十年内禁止以其他大学为题材的小说。不禁止以工科大学为背景的小说(尽管也不予以拨款补贴)。不禁止以小学为背景的小说;十年内禁止中学题材小说。部分禁止成长小说(每位作者只允许写一部)。部分禁止以历史现在时写的小说(同样,每位作者只允许写一部)。完全禁止以记者或电视主持人为主人公的小说。
6a)不允许描写人类与动物之间发生肉体关系的场面。譬如,女人和海豚之间的温柔交欢如同一个象征,大大地修补了那些让世上伴侣得以和平相伴的纤细联结。不,这样的东西都不让写。
3)不允许写以屠宰场为背景的小说。我必须承认,目前这还是一个相当小众的文类;但我最近发现短篇小说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屠宰场。必须扼杀在萌芽之中。
b)不允许描写男人和女人(你也许会说,像海豚那样的)在淋浴时发生肉体关系的场面。我主要是基于美学的考虑,但也有医学的因素。
2)不允许再写乱伦小说。不行,甚至是趣味拙劣的那种也不能写。
7)不允许在小说中写那些发生在英帝国遥远角落的小型战争,在这些被遗忘的战争里,我们首先了解到的是英国人普遍的邪恶,其次是战争的无比肮脏。
你看,写起来很容易,也很好玩吧!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取缔这种体裁的缘故。
8)不允许在小说中用首字母来指代叙述者或任何人物的身份。然而,他们依旧屡教不改!
1)不允许再写这种小说:书中,一群人受环境所限与外世隔绝,返回到人类的“天然状态”中,成为本真而贫穷、赤裸而狡诈的生物。只需写一个短篇,就能把这种体裁的路堵死,如同瓶子里的软木塞。看我给你写一篇。一群旅行者遭遇了海难或空难,流落到某个地方,但肯定是荒岛。其中一个人,他身强体壮,不招人喜欢,但有一把枪。他强迫其他人都住在一个他们自己挖的沙坑里。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带出一个犯人,将他或她用枪打死,然后吃掉尸体。这种食物很美味,他都吃胖了。当他打死并吃掉最后一个囚犯时,他开始担心接下来该吃什么;但幸运的是,此时来了一架水上飞机,把他救了出去。他告诉全世界,他是最初那次海难的唯一幸存者,靠着吃野果、树叶和树根才活了下来。世人对他良好的身体状况惊叹不已,然后素食店的窗上都张贴有他照片的海报。真相永远石沉大海。
9)不允许再写那些实际上是关于其他小说的小说。不允许写某小说的“现代版”,改编版,续集或前传。不允许凭着想象去续完那些作者死时未竟的作品。相反,每个作家都被颁发一个彩色羊毛织成的绣品,挂在壁炉的上方。上面写着:织你自己的东西。
如果这么讲言过其实,那么应该说很多批评家想当文学的独裁者,想管控艺术的过去,并悄悄地给艺术的未来做出权威规划。这个月,所有人都必须写这个话题;下个月,禁止所有人写那个话题。某某书不可以重印,除非我们同意。这本下流污秽的小说必须立刻悉数销毁。(你觉得我在开玩笑?1983年3月,《解放报》敦促法国的妇女权利部部长将这些书籍归类为“公然鼓动性别主义仇恨”:《巨人传》,《无名的裘德》,波德莱尔的诗,卡夫卡的全部著作,《乞力马扎罗的雪》——以及《包法利夫人》。)即便如此,还是让我们玩玩这个游戏。我先来吧。
10)二十年内禁止写上帝;或者说,禁止以寓言、隐喻、暗指、间接、晦涩和含糊的方式来写上帝。总是看护着苹果树的大胡子园丁长;从不妄下结论的睿智老船长;你尚未真正认识、却在第四章令你感到毛骨悚然的人物……把这些人统统扔进仓库,一个不留。只允许上帝作为一个可被证实的神灵而存在,这个神为我们人类的僭越感到无比震怒。
我倒想有种不同的玩法。某个意大利人曾写道,批评家私下里希望杀死作者。这话对吗?某种程度上说,没错。我们都痛恨金蛋。当一位优秀小说家又写出了一部优秀小说,你会听见批评家们嘀咕说,又是该死的金蛋注;我们今年还没吃够炒蛋吗?
那么我们该如何抓住过去呢?当往日渐行渐远,它还能清晰可见吗?有人认为是的。我们会知道得更多,会发现新的资料,可以使用红外线来穿透信件中被涂抹的内容,而且还摆脱了作家那个时代的偏见;所以我们会理解得更好。果真如此吗?我很怀疑。以居斯塔夫的性生活为例。多年来,人们认为这头克鲁瓦塞之熊仅仅是和露易丝· 科莱在一起时才爆发出熊性——“她是福楼拜一生中唯一重要的感情篇章。”埃米尔· 法盖注声称。但后来人们又发现了埃莉萨· 施莱辛格——居斯塔夫心中那个用砖墙封堵起来的宫殿,那团缓缓燃烧的火焰,那段从未得以实现的少年激情。接下来,更多的书信进入人们视野,然后是埃及的日记。他的生活开始与各种情妇瓜葛不断;布耶的房中事被公之于众;福楼拜自己则承认喜欢开罗的浴室男宠。最后,我们看到了他肉欲的全貌;他男女通吃,各种性爱都体验过。
我也许可以玩一下莫里亚克的游戏。我可以告诉你,我是读着威尔斯、赫胥黎和萧伯纳长大的;我喜欢乔治· 艾略特胜过狄更斯,甚至连萨克雷也比狄更斯更合我意;我喜欢奥威尔、哈代和豪斯曼,讨厌奥登、斯彭德和伊舍伍德这帮人(把社会主义鼓吹成同性恋法律改革的旁支);我有生之年不会去读弗吉利亚· 伍尔芙。那些年轻的家伙?当代的?好吧,他们似乎各自都有擅长之处,却没有意识到文学取决于同时做好几件事的能力。我可以就这些话题说个没完;我很乐意说说自己如何看待杰弗里· 布拉斯韦特先生的感情,以及用这番话如何疏解他的感情。但是,这位先生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但别急。萨特宣称居斯塔夫从来就不是同性恋;只是他在心理上是被动的,具有阴柔之气。他与布耶的小插曲只是一个玩笑,是男人之间奔放友谊的边缘产物:居斯塔夫一生中从未有过一次同性性行为。他说他做过,可这不过是吹嘘和编造:布耶想听开罗的荤段子,然后福楼拜就编了那些话。(我们对这种解释信服吗?萨特指责福楼拜喜欢臆想。我们是否也可以同样指责萨特?莫非他喜欢的那个福楼拜是胆小的布尔乔亚,拿着自己不敢犯的罪愆开一通边缘玩笑,而不是喜欢那个胆大妄为、恣情声色的福楼拜?)与此同时,我们也倾向于改变对施莱辛格的看法。现在的福楼拜拥趸们相信,他们俩最后发生了肉体关系:可能是在1848年,或1843年的头几个月,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不,我没有杀死我的妻子。我也许应该猜到你会这么想。起初,你得知她去世了;然后,过了一会,我说我从没害死过一个病人。啊哈,那你杀了谁?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显得很有逻辑。捕风捉影总是一件容易的事。曾经有一个人名叫勒杜,他居心叵测地声称福楼拜系自杀身亡;他浪费了很多人的时间。我待会儿再和你讲他的事。但是这一切都证明了我的观点:什么样的知识是有用的,什么样的知识是真实的?我要么就向你透露很多信息,让你被迫承认我不可能杀害自己妻子,就像福楼拜不可能自杀一样;要么我就说一句,就这样吧,够了。既来之,则安之。注
过去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海岸,我们都在同一艘船上。在船尾的护栏处有一排望远镜;每个都能在特定距离外将海岸清楚显现出来。假如这艘船因为无风而停航,其中一个望远镜就会被一直使用;它似乎告诉了全部的、不变的事实。但这是一个幻象;随着船重新起航,我们就回到了正常的活动中:从一个望远镜跑到另一个望远镜,看着镜筒中的画面失焦,等着另一个镜筒里的模糊变为清晰。而当模糊确实变为清晰时,我们就以为这一切都是靠我们自己实现的。
我诚实,可靠。我当医生时,从来没有杀死过一个病人,这也许让你觉得颇有些夸张。人们信任我;他们不管怎样,总是回来找我。我对临终的病人很好。我从来不喝醉——就是说,不会醉得离谱;我从来不会在外科手术时勾搭女人。我听上去像一个完美圣徒。可我不是。
难道大海和前些天比不是更平静了吗?朝北航行——布丹所见到的光线。对那些非英国的乘客来说,当他们朝着这个尴尬与早餐之国注进发,这段旅程可能意味着什么?他们会神经质般的拿浓雾和麦片粥开玩笑吗?福楼拜觉得伦敦很可怕;他说,这儿找不到法式蔬菜牛肉浓汤,是一座不健康的城市。另一方面,不列颠是莎士比亚的故乡,以思维严谨和政治自由而著称,伏尔泰在这里受到热烈欢迎,左拉也将去这里逃亡。
哦,你知道,我长着褐色的眼睛;你可对此做一番自由解读。身高六英尺一英寸;头发灰白;身体健康。但关于我,有哪些事是重要的呢?仅仅是我所知道的,我所相信的,我所能告诉你的。关于我的性格,倒没什么重要的。不,这也不对。我是个诚实的人,我最好告诉你这一点。我的目标是讲真话;虽然我想错误也是不可避免的。假如我犯了错误,那至少我在与好人为伍。1880年5月10日,《泰晤士报》在其讣告栏里宣称,福楼拜写了一本书,名为《布瓦尔和佩库歇》,而且他“最初选择了父亲的职业,即外科医生”。我手中的《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第十一版,他们说这是最好的一版)说,查理· 包法利是根据小说家的父亲来刻画的。这篇文章的作者,一个缩写为“E.G.”的人,原来是埃德蒙· 戈斯。我读到这段时有些嗤之以鼻。自从我与埃德· 温特顿偶遇之后,留给戈斯“先生”的时间就少了些。
现在它成了什么?我们的一位诗人不久前称它为“欧洲第一贫民窟”。也许它更像是欧洲首屈一指的大型超市。伏尔泰曾赞扬我们有好的商业观,不趋炎附势,所以乡绅阶层中没有继承权的男性后代就去经商。现在,荷兰、比利时、德国和法国的短途客来到这里,对英镑的疲软很兴奋,迫不及待地走进玛莎百货商店。伏尔泰声称,商业是我们民族之所以伟大的基础;现在,多亏了商业,我国才不至于破产倒闭。
但这恰恰是莫里亚克不愿意做的事。他写了自己的“回忆录”,但那不是他自己的追忆。我们不用读到他童年学数数、拼单词的游戏,不用读到那个潮湿阁楼里的第一个女仆,不用读到那个镶了金牙、满脑袋故事的神奇叔叔——诸如此类。相反,莫里亚克告诉我们那些他读过的书,他喜欢的画家,他看过的戏剧。他透过别人的作品来反观自己。他对那个恶魔般的纪德咬牙切齿,并由此定义自己的信仰。读他的“回忆录”就像是在火车上遇见一个人,此人说:“别看我,这会误导你。如果你真想知道我是什么人,就等着进隧道时,然后观察我在车窗上的倒影。”于是,你等着,看着,然后在以黑墙、电缆和突现的砖头为移动背景的地方,突然瞥见一张脸。这个透明的人影晃动着,跳跃着,总是在几英尺之外。你开始习惯它的存在,随着它一起动;虽然你知道它的存在受条件所限,但就是觉得它是永恒之物。然后,头顶传来一声呼啸,一声吼叫,光迸发出来;这张脸永远地消失了。
当我开车下船时,总有一种冲动想走海关的红色通关口。我从未携带过超量的免税商品;从未带植物、狗、毒品、生肉或武器入境;但我总想调转方向盘,径直朝着红色通关口驶去。从欧洲大陆归来,却没有什么东西拿出来展示,这总让人感到像是在承认失败。先生,您能读一下这个吗?好的。您看明白了吗,先生?是的。你有任何需要申报的东西吗?是的,我想申报的是一小盒法国流感,我对福楼拜的危险热爱,对法国路牌的天真喜欢,以及向北眺望时对那光的眷恋。这些东西要交关税吗?应该得交。
我有天读莫里亚克注的《内心回忆录》,写于他生命即将落幕之时。正是此时,虚荣的最后一些颗粒聚成一个囊肿,自我开始发出可悲的最后呻吟,“记住我,记住我……”;正是此时,人们开始写自传,做一番最后的吹嘘,把那些别人脑中都不复存在的记忆写下来,并且夸大它们的价值。
哦,我还买了这块奶酪。是布里亚 – 萨瓦兰奶酪。我后面的那个人也买了一块。我告诉他在海关对奶酪必须要申报。你得说cheese注。
你至少可以看见我眼睛的颜色。并不像爱玛· 包法利的眼睛那么复杂,对吧?但它们对你有帮助吗?它们也许会误导你。我并不是在忸怩作态;我只是想对你有所帮助。你知道福楼拜眼睛的颜色吗?不,你不知道;原因很简单,我在先前几页故意忍住没说。我不希望你被诱导去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你看,我对你的关心可是无微不至呢。你不喜欢这样?我知道你不喜欢。好吧。根据杜康的说法,居斯塔夫这个高卢酋长,身高六英尺,声如洪钟,有“如同海水一般灰色的大眼睛”。
顺便说一句,我希望你没觉得我在装神弄鬼。如果我招人烦了,这很可能是因为我感到尴尬;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把正脸全露出来。但我确实想给你省点麻烦。神秘化很简单;最难的反而是清晰。什么曲调都不写,这要比写更容易。什么韵都不押,这要比用韵更容易。我并不是说艺术应该如同种子的包装说明书那么清晰;我说的是,假如你知道一个人是故意避免清晰,就会更加信任他的神秘之举。你之所以会那么信任毕加索,就是因为他能像安格尔注那样作画。
你看出问题来了吧。但欲觅……真的吗?我要找谁?找一个温柔的四十多岁离婚女人或寡妇为伴或结婚?不。找一个成熟女性去乡村漫步,偶尔一起吃饭?不。找一对双性恋夫妇玩有趣的三人行?当然不是。我总是在杂志的底页看到这些饥渴的段落,虽然我从没想过回复它们;我刚刚意识到这其中的原因。因为我不相信它们。它们不是在撒谎——当然,它们都试图显得非常真诚——但它们并没有讲出事实真相。这个栏目扭曲了征友者描述自我的方式。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积极乐观、不吸烟但又有忧郁倾向的人,除非是受形式的鼓励和要求。两点结论:首先,你无法通过照镜子来直接定义自我;第二,福楼拜一如既往的明智。风格确实源自于主题。尽管那些征友者也许尽了心,但他们总是被形式打败;他们被迫——即使是在需要坦诚展现个性的时刻——违心装扮成一个假人。
但什么有用?我们需要知道什么?并非一切。任何事情都会带来困惑。直接明了也会让人困惑。直勾勾盯着你的正面肖像画会起到催眠作用。福楼拜通常在肖像画和照片里避免正眼看人。他看着一旁,这样你就无法捕捉他的目光;同时,他避免直视也是因为他在你背后所看到的东西,要比你的肩膀更有趣。
六十出头的鳏居医生,子女已成年,积极乐观,尽管有忧郁气质,心地善良,不吸烟,业余研究福楼拜,喜欢阅读和美食,喜欢去熟悉的地方旅行,喜欢看老电影,有朋友圈子,但欲觅……
直接明了会让人困惑。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杰弗里· 布拉斯韦特。这管用吗?有点,至少比“布”或“杰”或“那个人”或“那个奶酪爱好者”这种名字要管用。假如你没见过我,会从这个名字中得出何种推断?中产阶级的职业人士;也许是律师;栖居于松树和帚石楠的乡间;穿黑白斜纹呢做的衣服;那撇胡子暗示——也许是一种佯装——曾有过戎马生涯;有一个理性的妻子;也许周末还会偶尔划划船;喜欢喝杜松子酒胜过威士忌;诸如此类?
“向公众曝光自己的私生活,这是我一直抵触的资产阶级诱惑。”(1879年)不过,这么说吧。你当然知道我的名字:杰弗里· 布拉斯韦特。别漏掉那个字母“I”,否则你就要把我变成巴黎的杂货店老板了。不;我只是开个玩笑。你看。你知道那些登在《新政治家》这种杂志上的私人广告吗?我想我也许会这么写。
我是——曾经是——医生,第一代职业阶层;如你所见,我没有胡子,虽然确实当过兵,我这个岁数的男人都免不了服兵役的;我住在埃塞克斯,一个最没有特色的郡,所以也是最适合作为家乡的地方;喝威士忌,不喝杜松子酒;根本不穿呢子布的衣服;不划船。你看,你的猜测不算离谱,却也不够准确。至于说我的妻子,她并不理性。任何人都不会拿这个词来形容她。他们给软奶酪注射东西,就像我说过的,以防止它们过快成熟。但是它们还是会变熟;这是本性所致。软奶酪会塌下去;硬奶酪更持久。两种都会长霉。
谢谢你。祝你健康注。我猜你买到奶酪了吧。你不介意我给你一个忠告吧?吃了它。别把它放进塑料袋,再用冰箱保存起来,留到客人来时再吃;等你还没回过神来,它就已经胀到原来的三倍大,闻起来就像化工厂了。你将要打开袋子,让自己面对一段糟糕的婚姻。
我原本打算把自己的照片放在书的前面。不是虚荣;只是想对人有所帮助。但恐怕这张照片有年头了,大约是十年前拍的。我没有更近期的照片。这是一个规律:过了某个岁数,人们就不再给你拍照了。或者说,他们只是在正式场合才给你拍照:生日,婚礼,圣诞。一个满面红光、兴高采烈的人,在亲朋好友之间高举酒杯——那种证据有多么真实,多么可信?我二十五岁结婚仪式上的照片会显示出什么?当然不会是事实真相;所以,即使没这些照片,或许也没什么差别。
***
福楼拜的外甥女卡罗琳说,在生命的暮年,他曾恨自己没有结婚成家。不过,她的叙述相当简略。他们两人探访了朋友之后,一起在塞纳河边散步。“‘他们过得不错。’他对我说。他指的是那种有诚实可爱的孩子的家庭。‘是的,’他表情凝重地又自言自语了一遍,‘他们过得不错。’我没有去打扰他的思绪,而是在他身旁保持了沉默。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散步。”
我们透过烟色玻璃来看太阳;我们必须透过有颜色的玻璃来看。
我倒希望她扰乱了他的思绪。他说的是真心话吗?我们是否应该把这番话当作一个人下意识的妄论?就如同他身在诺曼底时,会梦想着埃及,而到了埃及,又会思念诺曼底。他是否仅仅是在赞扬他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家人的出众之处?别忘了,假如他想称颂婚姻制度本身,完全可以跟外甥女承认自己对独身生活的抱憾,并说:“你过得不错。”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她过得并不好。她嫁给了一个孱弱的丈夫,后来此人破产倒闭,为了保全她丈夫,她让自己舅舅破了产。卡罗琳的例子很有教育意义——在福楼拜看来,这种教育令人扼腕。
随着他旅行的继续,这种颜色与那些粗俗之物的联系就变得愈发清晰了。男人的衬衫和长袜是蓝色的;四分之三的女人的长外衣是蓝色的。马厩和鬃饰是蓝色的;就连马车、乡村的铭牌、农业工具、手推车和水桶都是蓝色的。在很多城镇,房屋呈现出海蓝色,从屋里到屋外。马斯格雷夫禁不住对碰见的一个法国人说“他国家里的蓝色,比我了解的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多。”
她自己的父亲就像她后来的丈夫那样,也是一个软弱之人;居斯塔夫取代了他的父亲地位。在她的《私人日记》中,卡罗琳回忆了她舅舅从埃及返回时的情形,那时她还是一个小丫头:他一天晚上出乎意料地回到了家,叫醒了她,把她从床上抱出来。他哈哈大笑,因为她的睡袍比她的脚长出一大截。他对着她的脸颊用力亲吻。他刚从外面进来:胡子冰凉,还挂着湿漉漉的雾水。她吓坏了,等到他放下了她,才安下心来。这难道不是一段教科书般的描述吗?它讲述的正是离家在外的父亲出乎意料的归来——从战场,从职场,从异国,从情场,从险境中归来。
在卡昂,马斯格雷夫去看了一场赛艇比赛,码头两边站了七千名观众。他们大部分是男人,其中多半是农民,穿着他们最好的蓝色衬衫。合在一起的效果,就是那种浅淡却漂亮的海蓝色。这是一种独特而精确的颜色;马斯格雷夫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是在英格兰银行的一个特殊部门,该机构专门焚烧那些被取消流通的钞票。钞票被钴、硅石、盐以及钾碱制成的染色剂处理过:如果你点火焚烧一扎钞票,灰烬就会呈现一种奇特的色彩,那就是马斯格雷夫在卡昂码头边看见的颜色。法兰西的颜色。
他很疼她。在伦敦,他带她去逛世博会;这次,他的臂弯将她与汹涌人潮隔开,让她感到幸福安稳。他教她历史:派洛皮德和伊巴密农达注的故事;他教她地理,拿着一把铁铲和一桶水到花园,在那里给她修建教学用的半岛、岛屿、海湾和海岬。她喜欢有他陪伴的童年,这份记忆帮她熬过了成年时的种种不幸。1930年,当她84岁时,卡罗琳在埃克斯莱班注遇到了薇拉· 凯瑟注,回忆起八十年前在居斯塔夫书房一角的地毯上度过的时光:他工作,她读书,两人谨守沉默,并以此为傲。“当她躺在角落时,喜欢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与凶猛野兽同笼的人,那是一只老虎、狮子或熊,它吞掉了饲养员,谁要来开笼子,它就会扑过去,但她和这个野兽待在一起时,却‘既安全,又得意’,她说这番话时会咯咯笑。”
马斯格雷夫还去了吉布雷的游乐会,那里有一个畸人秀,名字叫“法国最胖的男孩”:艾马布勒· 茹万,1840年生于埃尔布莱,现年十四岁,门票为四分之一便士。这个胖男孩有多胖?我们这位游历广泛的素描画家并没有亲自进去,并用笔记录这个年轻的奇特人物;但是牧师一直等在外面,看一位法国骑兵付了四分之一便士,进入帐篷里观看,出来时嘴巴里说着“一些非常精彩的诺曼词语”。虽然马斯格雷夫并没有去问这个士兵究竟看见了什么,但他的印象是“那位艾马布勒并没有胖到参观者当初满怀期待的程度”。
但是,成年时代的各种必然之事纷至沓来。他给了她并不明智的人生建议,然后她嫁给了一个无能懦夫。她变成了势利眼;她心里想的全是上流社会;最后她试图把自己舅舅从那栋房子里撵走,而她曾在那里获得过人生最有用的教育。
乔治· M.马斯格雷夫牧师虽然说话喜欢跑题,但有敏锐的观察力。他是一个说话颇有些浮夸的人(“关于鲁昂的文学声名,我注定要说一些溢美之辞”),但是他对细节的锱铢必较,却使之成为一个有用的信息源。他发现法国人钟情于韭菜,却厌恶下雨。他见了谁都盘问一通:一个鲁昂商人说自己从未听说过薄荷沙司,这让他颇为吃惊;一个埃夫勒的大教堂教士说,法国男人书读得太多了,而女人几乎不读书(哦,像爱玛· 包法利这样的实在是罕见!)。在鲁昂,他参观了纪念公墓,正好是居斯塔夫父亲和妹妹在那里下葬后的第二年。他赞许了那种让家庭购买终身保有地的新政策。他还去了别处,考察了一家化肥工厂和生产贝叶挂毯的地方,以及卡昂的疯人院,1840年美男子布鲁梅尔注就是逝世于此(布鲁梅尔疯了吗?仆从们对他印象深刻:他们说,好孩子注,只喝兑一点葡萄酒的大麦水)。
伊巴密农达是底比斯的一名将军,被认为集所有美德于一身;他的戎马生涯里杀人无数,却恪守原则,他建立了迈加洛波利斯城邦。当他弥留之际,身边有一个人哀叹他未留下子嗣。他答道:“我留下了两个孩子:留克特拉与曼蒂尼亚”——这是他最赫赫有名的两场胜战的战场。福楼拜或许可以做一个类似的声明——“我留下了两个子孙,布瓦尔与佩库歇”——因为他唯一的孩子,他视如己出的外甥女,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腹牢骚的成年人。对她和她的丈夫而言,他已成了“花钱者”。
高大,肥胖,疯癫。然后,还有色彩。当福楼拜为写《包法利夫人》调研时,他花了整整一下午,透过彩色玻璃来观察乡间景色。他看到的就是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吗?也许吧。可是,接下来这个如何解释:1853年,他在特鲁维尔观看海上日落,说它像一个红浆果酱大圆盘。非常生动。但是,1885年诺曼底的红浆果酱是否和现在的颜色相同呢?(有无保留至今的果酱,这样我们就能对照一下?况且,我们如何知道在过去的这些年间它的颜色没有改变?)就是这样的事情让你觉得闹心。我决定给百货公司写信咨询此事。和其他与我通信的人不同,他们很快就答复了。他们的回复给了我一颗定心丸:红浆果酱是一种高纯度果酱,虽然1853年产的鲁昂果酱也许不像现代产品这般透明,因为他们用的是未加提纯的糖,但果酱的颜色差不多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至少这一点没问题: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大胆地想象那个日落了。但是你懂我的意思吗?(至于我的其他问题:假如有那么一罐果酱真的保存到现在,也很可能会变成褐色,除非完全密封保存在一个干燥通风的漆黑房间。)
居斯塔夫教卡罗琳欣赏文学。我引一句她的话:“他认为所有写得好的书都不危险。”让时光流逝七十年左右,在法国的另一个地方有另一个家庭。这次,有一个喜欢读书的男孩,他的母亲,和母亲的朋友,名叫皮卡尔夫人。这个男孩后来写了一本回忆录;我还是引用一下:“皮卡尔夫人的意见是,应该允许孩子读任何东西。‘所有写得好的书都不危险。’”这个男孩知道皮卡尔夫人经常发表这个观点,于是就故意趁着她在时,央求妈妈让他读一本名声败坏的小说。“可是,假如我的小宝贝在他这个年纪就读那种书,”他妈妈说,“等他长大了还得了?”“我会过书里那种生活!”他回答道。这是他童年时最聪明的反驳之一;它被载入了家族史,也为他赢得了——或者我们可以如此猜测——这本小说的阅读权。这个男孩就是让 – 保罗· 萨特。那本书就是《包法利夫人》。
于是,我们的观点突然变得不同了:那次著名的引诱也许发生在比我们先前料想的更为拥挤的地方,也没那么罗曼蒂克。据我所知,这条信息尚未出现在对这部小说浩如烟海的评注中;我在这里抱着谦卑之心提供这条线索,供专业学者参考。
世界进步了吗?或者它只是如渡轮那样来回穿梭?距离英国海岸尚有一小时行程,晴朗的天空就消失了。乌云和雨水护送你回到你的归属地。当天气变化时,船也开始有些颠簸,酒吧的桌子又恢复了金属撞击的交谈声。啦嗒啦嗒啦嗒啦嗒,啦嗒啦嗒啦嗒啦嗒。呼叫和应答,呼叫和应答。现在,在我听来它就像是婚姻的最终阶段:分开的两方,被固定在他们自己的地板上,当天开始下雨时,他们扯起了那些日常的闲话……现在不行,现在不行。
我刚刚提到了马车。我想,停在那儿的马车是欧洲同类交通工具中最低矮的。当我站在路上的马车旁,可以轻松地将手放在车顶。它们这种小马车制造精良,干净整洁,挂着两盏漂亮的车灯;它们就像“大拇指”汤姆注马车那样“穿梭”于街头。
佩库歇在研究地质学时,对英吉利海峡底下发生地震的后果做了一番猜测。他的结论是,海峡里的水将涌入大西洋;英国与法国的海岸线会变得不稳定,进而发生偏移并且连到一起;英吉利海峡将不复存在。听到朋友的预测,布瓦尔惊恐地逃跑了。就我自己而言,我认为没必要这么悲观。
毫无疑问,所有的通奸史都会引用爱玛在奔驰的马车里受引诱的一幕:它可能是整个19世纪最著名的出轨。你会觉得读者很容易想象这样真切的场景描写,并且做出正确理解。确实如此。但其实也很容易犯下一些小小的错误。我引用一下G.M.马斯格雷夫,他是一位素描画家,旅行家,回忆录作家,还是肯特郡博登的牧师:他著有《牧师、钢笔和铅笔,或,忆1847年夏天赴巴黎、图尔和鲁昂的短途旅行(附图);含〈法国农业备忘录〉》(理查德 – 本特利出版社,伦敦,1848年),以及《诺曼底漫游记,或卡尔瓦多斯素描采风之旅中的风景、人物和事件》(大卫 – 博格出版社,伦敦,1855年)。在后一本书的第522页,马斯格雷夫牧师正在鲁昂旅游——他称之为“法国的曼彻斯特”——此时的福楼拜正在艰苦地创作《包法利夫人》。他对这个城市的描述包括以下内容:
你不会忘记奶酪的,对吧?不要让它在冰箱里长满毛。我没问你是否结了婚。代我问候她,如果你有妻子的话。
如今,我们不允许使用疯癫这个词了。真是疯了。我敬重的几个精神病医生总喜欢谈论疯子。使用短小精练但却真实的字眼。我会说死亡,濒死,疯癫和通奸。我不会说谢世,过世,罹患绝症(噢,他到终点站注了?哪一站?尤斯顿,圣潘克勒斯,还是圣拉扎尔车站?),人格紊乱,乱搞,偷腥,她总是出门去看她姐姐。我会说疯癫和通奸,这就是我的措辞。疯癫这个词发音很到位。它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词,它告诉我们疯狂这种东西如何像送货员一样登门找你。可怕之物往往普通。你知道纳博科夫在《包法利夫人》的讲座里如何谈论通奸吗?他说,这是“超越凡俗的最凡俗的方式”。
我想这次我要走红色通关口。我觉得自己需要人同行。马斯格雷夫牧师认为,法国的海关官员注举止像个绅士,但英国的海关官员却是泼皮无赖。但我倒觉得,假如你对他们客客气气,他们其实挺有同情心的。
我不确定对过去该信些什么。我只想知道那时是不是胖子更胖,疯子更疯?在鲁昂疯人院有一个疯子叫米拉博,主宫医院的医生和医学院的学生都听说过他,因为他有一种特别的天赋:为了一杯咖啡,他愿意和解剖台上的女尸性交。(这杯咖啡是让他更疯癫,还是更清醒?)但是,有一天米拉博却成了孬种:据福楼拜的记载,当面对一个被砍掉脑袋的女人时,此人铩羽而归。毫无疑问,大家给了他两杯咖啡,多加了糖,一杯白兰地?(无论是怎样的死人,没脸绝对不行,这说明他变得更清醒了,还是更疯癫了?)
注 法国地名,位于英吉利海峡法国东北部的港口城市。
我在墙上挂了鲁昂的一小幅水彩画,出自亚瑟· 弗雷德里克· 佩恩(1831年生于莱斯特的纽瓦克,艺术生涯从1849至1884年)之手。画中展现了从邦斯库尔教堂墓地望去的城市风景:桥,塔尖,蜿蜒流过克鲁瓦塞的河。此画作于1856年5月4日。福楼拜是在1856年4月30日写完的《包法利夫人》:就在克鲁瓦塞,我可以戳戳手指,指着两道随意的水彩长线条之间。如此近,但又如此远。那么,这就是历史吗—— 一个敏捷、自信的业余画家的水彩画?
注 布莱顿附近的海滨小镇。
所以,居斯塔夫是一个六英尺高的巨人,这个世界因为该知识而缩水了一点点。巨人并不那么高大(那么侏儒也因此更矮了吗?)。那些胖子:他们会因为矮小而不那么肥胖吗?于是为了看上去肥胖,你需要更小的肚子;或者,他们会因为长了同样的肚子,但支撑身体的骨架更小,而更肥胖吗?我们如何能知道这些琐碎而重要的细节?我们可以花几十年时间来研究档案,但我们常常会禁不住摊开手,宣告说历又不过是另一种文学体裁:过去是自传体小说,却假装成议会报告。
注 此处拼错了,应该是法语“papier”,“垃圾”之意,不需要加复数s。
我们如何抓住过去?如何抓住发生在外国的过去?我们读书、学习、提问、记忆,我们很谦卑;然后一个偶然的细节改变了一切。福楼拜是一位巨人;他们都这么说。他比所有人身材都高大,就像身材魁梧的高卢酋长。然而,他只不过六英尺高:这是他本人提供的权威数字。他算是高大,但并不是巨人;实际上,他比我矮,当我在法国时,从没觉得自己像高卢酋长那样鹤立鸡群。
注 原文为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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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一种混合型的建筑艺术形式,主要流行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其特点为参考了古代罗马、希腊的建筑风格。强调建筑的宏伟、对称、秩序性,多用于大型纪念建筑。
我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两点钟,在酒吧,渡轮起航时?哦,最后再说一句。格兰德街的奶酪店:一定要尝尝。店名好像叫勒鲁。建议你买布里亚 – 萨瓦兰奶酪注。你在英国买不到好的,除非自己从法国带回来。它们要么保存温度太低,要么就注射了化学物质,以延缓奶酪的成熟速度。也就是说,如果你喜欢奶酪……
注 《包法利夫人》中的药剂师。
至于说到犹豫不决的叙述者——你看,恐怕你眼前遇到的这位就是。也许因为我是英国人。你已经猜到,至少——我是英国人了吧?我……我……请看上面的海鸥。我先前没有发现它。它借着滑流飞行,期待着从三明治里掉下来的小软骨。嗨,我希望你不会觉得这很粗鲁,但是我真的想去甲板上转转;酒吧这里太憋闷了。我们返程时再在船上见面吧?周四,两点的渡轮?我肯定更喜欢那个时候。好吗?什么?哦,不,你不能和我一起去甲板。看在上帝的分上。而且,我要先去趟厕所。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去那里,从旁边的厕位窥看我。
注 原文为法语。
假如小说家们真的希望模拟人生的诸多变数,他们就应该这么干。在书的背面放上一套各种颜色的封口信封。每个信封外面都清楚标明:传统的幸福结局;传统的悲惨结局;传统的半喜半悲结局;“神从天降”式结局;现代主义式的任意结局;世界末日式结局;悬而未决的结局;梦幻结局;含糊结局;超现实主义结局;等等。你只能选其中一种,没有选择的信封必须要毁掉。我所说的让读者选择结局就应该是那样;但你也许会觉得我太死板较真了。
注 英国画家。
更关键的是,19世纪小说家自诩的神性不过是一种技术手段;现代小说家对有限视角的运用也不过是一种技巧。当一个当代叙述者犹豫不决、闪烁其词、理解错误、故弄玄虚或犯下过失,读者就会断定现实得到了更真实的表达吗?当作家给自己的小说提供两个不同的结尾(为什么是两个?而不是一百个?),读者就会诚心诚意地想象自己“获得了选择权”,并认为这个作品反映了生活中的世事难料吗?这样的“选择”并不真实,因为读者被迫去接受两个结局。在生活中,我们做出决定——或者,被动接受决定——然后选择其一;假如我们做出不同决定(就像我曾经告诉妻子的那样;但是我觉得她并不能欣赏我的智慧),我们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有两个结局的小说并不能复制现实:它只是把我们带到两条岔路;我认为,这是一种立体主义。这倒也无所谓;但是请不要自欺欺人地对其中的人为技巧视而不见。
注 法国早期风景画家。
“一本书的作者应该就像宇宙中的上帝,他无所不在,却又无处得见。”当然,在我们的时代,这一点被严重误读了。看看萨特和加缪。他们告诉我们,上帝死了,所以上帝般的小说家也死了。全知是不可能的,人的知识是片面的,所以小说也必须片面。这听起来不仅冠冕堂皇,而且很有逻辑。但确实如此吗?别忘了,小说不是发源自上帝信仰萌生的年代;而且,那些笃信全知叙事者的小说家,和笃信全知造物者的人并没有太大关联。我认为乔治· 艾略特和福楼拜是相似的。
注 古代奥斯曼帝国高级官员的一种头衔。
在这个讲究实用和知识的世纪,我们很可能会觉得这样的雄心壮志有些老土(呃,屠格涅夫曾说福楼拜幼稚)。我们不再相信语言和现实能如此步调一致地“匹配”——实际上,我们很可能认为语言造出了世界,就如同世界造出了语言。但假如我们认为福楼拜幼稚或——更可能的是——失败,就不应该居高临下看待他的严肃或张扬的孤独。毕竟,这是巴尔扎克和雨果的世纪,一端是绚烂艳丽的浪漫主义,另一端则是喜用格言说教的象征主义。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聒噪人物和耸人风格的世纪里,福楼拜却刻意为之地藏起自己,这种特点也许可以概括为以下两者之一:古典风格,或现代风格。回首19世纪,或展望20世纪后期。当代批评家们狂妄地将所有的小说、戏剧和诗歌重新归类为文本——把作者送上断头台!——这些批评家不该轻易忽略福楼拜。在一个世纪之前,他就在经营文本,否认自己个体的重要性。
注 原文为拉丁文,出自《创世纪》。
这种对作者离场的要求还有更深的含义。一些作家表面上赞同这个原则,却暗地里从后门溜入,用高度个人化的风格去棒击读者。这样的谋杀进行得完美无缺,只是遗留在犯罪现场的棒球棍上沾上了指纹。福楼拜不一样。他相信风格;比任何人都信。他兢兢业业地写作,追求美感、宏亮、精确;他追求完美——但绝不像王尔德那样的作家,追求形式花哨的完美。风格是主题的一种功能。风格并非强加于主题之上,而是从中生发出来。风格如同思想中的真理。正确的单词、恰当的短语、完美的句子总是存在于某个地方;作者的使命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它们。对有些作家来说,这不过就像是去一趟超市,往筐里装满东西;对另一些作家而言,它意味着在希腊的平原上迷路,陷入黑夜和雨雪,只能通过某个独门绝招,譬如学狗叫,才能找到所寻觅的东西。
注 产自法国的奶牛奶酪,名称得自著名的美食家萨瓦兰,是一种味道独特、由口味浓郁的三种奶油组成的高脂肪食品。
我们在这本新词典里会怎么谈论福楼拜呢?我们也许会把他归类为一个“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者”;是的,那样听上去颇为自命不凡,也很不诚实。这一性格总结并没有因为福楼拜痛恨资产阶级而动摇根基。那么,“个人主义者”或类似的定位准确吗?“在我的艺术理想中,我认为一个人不应该显露自己的这种理想,而且艺术家不应该再出现在自己的作品里,就像上帝在自然中的存在那样。人是微不足道的,艺术品才是一切……我会很乐于说出自己的想法,并用这些话来疏解居斯塔夫· 福楼拜先生的感情;但前述这位先生到底有何重要之处呢?”
注 终点站“terminal”也有患绝症的意思。
福楼拜的词典提供了一门反讽课程:你可以看见他逐个词条的运用反讽,深浅各不相同,就像海峡对面的画家,用画笔加涂一层水彩,让天空颜色变深。这让我跃跃欲试,想去编一本关于居斯塔夫本人的《庸见词典》。只编一本短的:一个暗藏机关的袖珍指南;一本正经,却满纸荒唐。人间智慧的药丸,但有些药丸里装着毒药。这既是反讽的魅力,也是它的危险:它让作者看似从自己作品里缺席,但实际上却隐约在场。你可以拿着蛋糕吃掉;唯一的问题是,你会变胖。
注 英国民间故事中的一位英雄,身高只有拇指大小。
用最简单的话说,他的词典就是一个目录,收入的全是陈词滥调(狗:上帝专门造它来拯救主人性命。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和恶搞定义(小龙虾:雌性龙虾)。此外,它还是一部伪忠告手册,既关于社会生活(点火:点蜡烛时记得说“要有光”)注,也和美学有关(火车站:通常令人想入非非;引用时将它们作为建筑典范)。有时候,词典的解释方式充满狡黠和逗趣;有时候,又非常一本正经,以至于你自己都会半信半疑(通心粉:用意大利的烹饪方式做这道菜,就要用手抓着吃)。它读起来就像是一位满肚子坏水的叔叔准备的坚信礼赠品,专门写给胸怀大志、品行端正的少年。如果你仔细研读这本词典,就永远不会说错话,不过也别指望能做对什么(戟:当你看到云层变厚,切记要说:“如戟大雨将至。”在瑞士,所有男人都佩带戟。苦艾酒:极强的毒药,喝一杯你就会死。喝这种酒的,通常是写稿的记者。因它致死的士兵比流浪汉多。)
注 英国摄政王时期著名的美男子和花花公子。
那么,人们现在是怎么看他的呢?他们是如何想他的?一个耷拉着胡子的秃头男人;克鲁瓦塞的隐士,一个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的人;不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痛恨资产阶级的布尔乔亚?自信满满的睿智片语,现成的摘要概述,专为那些匆忙之人准备。福楼拜对于人们理解上的懒惰和匆忙毫不惊讶。他一时兴起,就写了一整本书(或者说,一个完整的附录):《庸见词典》。
注 原文为法语。
你也等着听我自己的故事,对吧?现如今,大家都这样。人们认定你的一部分归他们所有,不管相互的熟悉程度有多么低;如果你胆子大到敢写一本书,这就把你的银行户头、病历记录、婚姻状况放到了公共领域,想撤回来都没门。福楼拜不同意这么干。“艺术家必须想方设法让后人相信自己从未存在过。”对有信仰的人来说,死亡摧毁了肉身,却解放了精神;对艺术家来说,死亡摧毁了个人,却解放了作品。不过,这也只是理论而已。当然,理论常常也会出错。看看发生在福楼拜身上的事吧:在他死后一个世纪,萨特就像一个肌肉发达、迫不及待的救生员,花了十年时间给他做胸脯按压和人工呼吸;用十年时间试图将他唤醒,这样他就能坐在沙地上,让他知道自己究竟怎么看他。
注 原文为法语。
软长椅上的胖货车司机正在打鼾,就像一个帕夏注。我给自己又拿了一杯威士忌;我希望你别介意。只是想提提神,给你讲……什么?关于谁的事?我心里有三个故事争着要蹦出来。一个是关于福楼拜,一个是关于埃伦,一个是关于我自己。我的故事是这三个中最简单的——它几乎就只是一个证明我活着的有力证据——但我觉得这个最难开头。我妻子的故事更复杂,也更迫切;但我也不想讲那个。把最好的留在最后吧,就像我早先说过的那样?我并不这么看;真要说起来,其实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但在我讲她的故事之前,我希望你有所准备:换句话说,我希望你已经对书籍、鹦鹉、失落的信件、熊这些有了足够多的了解,还包括伊妮德· 斯塔基博士的看法,甚至还有杰弗里· 布拉斯韦特博士的观点。书籍不是生活,无论我们多么希望它们就是生活本身。埃伦的故事是真实的;也许这正是为什么我要给你们讲福楼拜的故事。
注 法国小说家,曾获1952年诺贝尔文学奖。
这句话常常令人感到不安。它说得挺公允的,不是吗?在过去的百年,无产者在资产阶级的虚假伪善里接受了教育熏陶;而对自己的统治地位日益感到不自信的资产阶级,已经变得愈发阴险狡诈。这是进步吗?如果你想见识一下现代的愚人船,仔细研究一下载满乘客的海峡渡轮就好了。看看他们的蠢态:有的算计着自己免税商品的利润;有的在酒吧里大肆饮酒;有的玩着老虎机;有的漫无目的地在甲板上转悠;有的盘算着在海关究竟要做何种程度的坦白;有的在等船员们发出下一道指令,仿佛穿越红海就要倚仗于此。我并没批评谁,我只是在观察;如果所有人都倚着栏杆,欣赏着水面上的波光荡漾,开始谈论布丹注,不知道我又会作何感想。顺便说一下,我也没什么两样:我囤了不少免税商品,和其他人一样等待着指令。我的论点其实很简单:福楼拜是对的。
注 原文为法语。
福楼拜并不相信进步:尤其不相信道德进步,而这是最至关重要的。他生活的时代是愚蠢的;因为普法战争而带来的新时代甚至会变得更蠢。当然,有些事情会有变化:赫麦精神将占据上风。很快,所有长着内翻足的人都将有权接受一次导致截肢的错误手术;但那意味着什么?“民主的全部梦想,”他写道,“就是把无产者的愚蠢提升到资产阶级所处的水准。”
注 此处暗指西方谚语“kill the goose that lays golden eggs”,意思是“杀死对自己有利可图的东西”。
赫麦的精神:进步,理性,科学和欺骗。“我们必须和时代一起大步前进”几乎是他说的第一句话;他一路前行,直到获得“法国荣誉军团勋章”。爱玛· 包法利死时,她的尸体由两个人守护:一个是牧师,另一个是药剂师注赫麦。他们分别代表了古老和新近的正统思想。这就像一尊19世纪的寓言式雕塑:宗教和科学一起看护着罪孽的尸体。此情此景就像出自G.F.瓦茨注的一幅画。只不过区别是,牧师和科学人士都在尸体旁睡着了。起初他们的结合不过是个哲学错误,但很快两人的鼾声相互唱和,就形成了更深层次的统一。
注 古巴地名。
我和妻子曾经去过蒙托邦的一家药店,要买一包创可贴。他们问,干什么用。埃伦拍了拍脚后跟,新凉鞋的带子在那里磨出了水泡。药剂师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让她坐下,像恋足狂那样温柔地脱下她的凉鞋,检查了她的脚后跟,用纱布做了清洗,然后站起身,一脸严肃地转向我,仿佛有什么事情应该避着我妻子。他轻声解释道:“先生,那是一个水泡。”我想,当他卖给我创可贴时,赫麦注的精神犹在。
注 法国作家,批评家。
我的清单上有药店。在法国,药店总是显得很专情。它们不会采购沙滩球,彩色胶卷,水下呼吸器或防盗报警器。售货员知道自己的职责,绝不会在结账时向你兜售麦芽糖。我对他们言听计从,仿佛他们是会诊医师。
注 此处戏谑英国人的拘谨性格,以及对于早餐的重视。
我并不是为了这片光线才去的。我是为了那些再次见到才会想起的东西。他们剁肉的方式。他们药店的严肃认真。他们孩子在餐厅的行为。路上的标识(据我所知,只有法国会警告司机小心路上的甜菜:我曾经见过一个红色的三角警示牌,上面写着甜菜注,配图是因打滑而失控的汽车)。布杂式建筑注风格的市政厅。在路边那些白垩酒窖里品酒。还可以接着说很多,但已经够了,否则我就要喋喋不休地讲椴树、法式滚球、用面包蘸口感粗糙的红酒吃——他们称之为la soupe à perroquet,即鹦鹉汤。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清单,看别人开列的就会立刻觉得虚荣而矫情。我有次读到一个清单,题为“我的最爱”。上面写道:“沙拉,桂皮,奶酪,甘椒,杏仁膏,刚收割的干草气息(你还想继续读下去吗?)……玫瑰,牡丹,薰衣草,香槟,散漫的政治信念,格伦· 古尔德……”这个单子出自罗兰· 巴特,和所有清单一样,它还不止这么长。有的东西你也喜欢,但有的就会让你生厌。在“梅多克葡萄酒”和“换个环境”之后,巴特列出了《布瓦尔和佩库歇》。好的;不错;我们继续读。接下来是?“穿着凉鞋走在法国西南部的小巷里。”这足以逼你一路开车到法国西南部,然后去巷子里撒上一些甜菜。
注 “cheese”发音时嘴型会和微笑一样,所以照相时人们常说“say cheese”。
这是我一年内第三次做这样的旅行。11月,3月,11月。只是为了去迪耶普住一两个晚上:虽然有时候我带上汽车,并开到鲁昂去。虽然时间不长,但足够换换环境了。这就是改变。比如说,从法国这边看过去,海峡上的光线很不一样:更清晰,但变化更加无常。天空就是变幻无穷的剧场。我并没有将这一切浪漫化。去看看诺曼底海岸的艺术馆,你会发现那些当地画家们喜欢反反复复画些什么:北方的景色。一片海滩,大海,以及充满波澜的天空。那些聚在黑斯廷斯、马盖特或伊斯特本的英国画家,盯着暴戾、乏味的海峡,从来画不出同样的东西。
注 法国新古典主义画派的最后一位大师。
酒吧里不超过六个人。其中一个人伸直了身子躺在长软椅上;桌子发出的响声,如催眠曲一样催出了他的第一声呼噜。在一年的这个时候,没有学校派对;电子游戏机、迪斯科舞厅和电影院都没动静;甚至连酒吧招待的聊天都听不见。
注 两人都是古希腊的著名政治人物。
我喜欢在旅游淡季横渡海峡。当你年轻时,会喜欢那些俗气的月份,喜欢旺季的人潮。等你年纪大了,就学会喜欢那些中间时段,那些犹疑不决的月份。也许,这是在承认世事难定。或者,也许这不过是承认自己喜欢空荡荡的渡轮吧。
注 法国东部城市。
在窗户下面,有一个写着两种语言的垃圾箱,上面有个拼写错误。最上面一行是PAPIERS注(法语听起来多么有派头:“驾照!身份证!”就像是发号施令一样),下面的英文翻译是LITTERS。多了一个辅音,一切都变得不同。福楼拜第一次看见自己上广告——作为即将在《巴黎评论》连载的《包法利夫人》的作者——他的名字被拼成了Faubert。“如果有天我正式登场,一定要全身披盔甲。”他如此夸下海口;但全身盔甲也保护不了腋窝和腹股沟。正如他向布耶指出的那样,在《巴黎评论》上他的名字与一个讨厌的商业双关语只差一个字母:Faubet是黎塞留大街一个杂货商的名字,就在法兰西剧院的对面。“我还没露面呢,他们就把我活剥了。”
注 美国女作家。
船尾的弧形窗户上溅了水花;透过其中一扇窗户,你可以看到一组巨大的起锚机和一根浸透水的绳子,就像软塌塌的通心粉。海鸥早就已经放弃了这艘渡轮。它们呱呱叫着,跟着我们离开纽黑文,瞅了一眼天气,发觉散步甲板上没有三明治包装袋,就扭头飞回去了。可谁又能怪它们呢?它们本可以一路跟随我们,飞四个小时去迪耶普注,并寄希望能借着信风的劲飞回来;但那样的话就得花上十个小时。现在,它们正在罗廷丁注某个湿漉漉的足球场上挖虫子吃呢。
注 原文为法语。
听!啦嗒啦嗒啦嗒啦嗒。接着——嘶——在远处。法嗒法嗒法嗒法嗒。再来一遍。法嗒法嗒法嗒法嗒——法嗒法嗒法嗒法嗒。11月的轻柔海浪,让吧台那边的桌子相互发出金属撞击的响声。旁边的桌子不断地滑过来;当某个无声的律动在船上传递开去,就会出现短暂停顿;然后船的另一侧会传来一个更轻柔的应声。呼叫和回应,呼叫和回应;就像是笼子里的一对机械鸟。请听这其中的规律:啦嗒啦嗒啦嗒啦嗒 法嗒法嗒法嗒法嗒 啦嗒啦嗒啦嗒啦嗒 法嗒法嗒法嗒法嗒。它讲述的,是连续性,稳定性,相互依赖性;但如果风向和潮水一有改变,就可能终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