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别忘了那只不在场的鹦鹉。在《情感教育》中,弗雷德里克漫步穿过在1848年起义中遭到破坏的巴黎某区。他走过已经被拆除的街头堡垒;他看见一摊摊黑黑的东西,那肯定是血;房子里挂的窗帘就像是钉子上吊着的破布。在这一片混乱中,还是有些美好之物侥幸活了下来。弗雷德里克朝一扇窗户里看去,他看见了一个钟,几幅画——还有一个鹦鹉的栖架。
在《包法利夫人》和《布瓦尔和佩库歇》中均未出现鹦鹉;《庸见词典》里也没有“鹦鹉”词条;《圣安托万的诱惑》中仅提到一两处。在《圣朱利安传》中,只有极少几种动物在朱利安的首次围猎中逃过了被屠杀的命运——栖息的松鸡被砍断了腿,低飞的鹤鸟被猎人的鞭子从空中砰然打落——但鹦鹉未被提及,也未受伤害。但在第二次捕猎中,当朱利安杀戮的能力突然消失,当行踪飘忽的动物们充满敌意地观察着步履艰难的追击者,鹦鹉就出现了。那些在树林中闪闪发光的东西起初被朱利安当成天空中低垂的星星,但其实它们是那些野兽的眼睛正窥看着他:野猫、松鼠、猫头鹰、鹦鹉和猴子。
这和我们徜徉于过去的方式并无大异。我们迷茫混乱,充满畏惧,顺着尚存的标记一路走去;我们看得见街道的名字,但不确定自己所在何方。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这些人从未停止战争。这时我们看见一栋房子;也许是作家住过的。在前面的墙壁上有块牌匾。“居斯塔夫· 福楼拜,法国作家,1821—1880,曾生活于此,当——”但后面的字就变得极小,就如同眼科医生的视力检查表。我们走上前去。我们往窗户里瞅。哦,是真的;尽管经历过屠戮,但还有一些美好之物留存了下来。钟还在嘀嗒走。墙上的画提醒我们,艺术曾在这里受人敬仰。一个鹦鹉的栖架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想找到鹦鹉。鹦鹉在哪?我们还能听见它的声音;但看到的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木质栖架。这只鸟已经飞走了。
在《萨朗波》中,如我前述所言,迦太基的译者将鹦鹉文到胸前(这个细节倒是贴切,但未必可信);在同一本小说中,一些野蛮人“手里握着遮阳帽,或将鹦鹉放在肩头”;在萨朗波阳台的装饰物中,有一张小小的象牙床,靠垫里塞的是鹦鹉的羽毛——“因为这是一种未卜先知的鸟,是献给神祇们的”。
狗
在写《一颗质朴的心》之前,福楼拜在作品和书信中对鹦鹉只提过寥寥几笔。在给露易丝的信中(1846年12月11日),居斯塔夫这样解释异国他乡的吸引力:“童年时,我们都想生活在那个鹦鹉和甜枣的国度。”为了安慰伤心失意的露易丝(1853年3月27日),他提醒她说我们都是笼中之鸟,羽翅愈大,生活愈重:“我们或多或少都是老鹰、金丝雀、鹦鹉或秃鹫。”他向露易丝否认自己的虚荣(1852年12月9日),对骄傲和虚荣做了区分:“骄傲是一头野兽,居于洞穴,游于沙漠;而虚荣则是一只鹦鹉,辗转于枝头之间,聒噪于众目之下。”他向露易丝描述自己如何为《包法利夫人》特有的风格而苦苦求索(1852年4月19日):“多少次,当我以为胸有成竹时,却狼狈跌倒在地。即便如此,我觉得自己不可以死,直到我可以确信心中感受到的那个风格喷薄而出,淹没那些鹦鹉和知了的鸣叫。”
1)浪漫的狗。这是一只大个头的纽芬兰犬,属于埃莉萨· 施莱辛格。假如我们信杜康的话,它的名字叫尼禄;假如我们听龚古尔的,它的名字就叫萨勃。居斯塔夫在特鲁维尔遇见了施莱辛格夫人:他十四岁半,她二十六岁。她很美,她的丈夫很富有;她戴着一顶巨大的草帽,透过她的细布裙子,可以瞅见那一对香肩。尼禄(或萨勃)与她形影不离。居斯塔夫经常远远地跟着她。有次她在沙丘上解开衣服给孩子喂奶。他怅然若失,痛苦无助,深陷情网。从此以后,他就认定1836年的匆匆夏日烙伤了他的心。(当然,我们可以选择不信他的这个说法。龚古尔是怎么说的?“虽然他生性坦诚,但在说到自己的情海沉浮时,他从来都不是实话实说。”)他最先向谁讲述了这份感情?他的同学友人?他的妈妈?施莱辛格夫人本人?不:他告诉了尼禄(或萨勃)。他带着这只纽芬兰犬,散步穿过特鲁维尔的沙地。踩在柔软隐秘的沙丘上,他会双膝跪地,双手抱住狗。然后,他会亲吻这只狗,所吻的位置正是它的女主人不久前刚用嘴唇触碰过的(大家对究竟吻在何处尚有争议:有些人说是狗的鼻口处,有些人说是头顶);他会对着尼禄(或萨勃)那毛茸茸的耳朵窃窃私语,这份被倾诉的秘密,正是他渴望讲给那个穿着细布裙子、戴着草帽的人听的;而且,他还会泪流满面。
我们知道的是,福楼拜被报纸上的这个故事震惊了。他在“这只鹦鹉在他脑海中渐渐变得异常重要”这句话后面做了如下批注:“换一个动物:改成狗,而不是鹦鹉。”显然,这是他为未来作品做的某个简单计划。但是当他写下露露和费莉西泰的故事时,依然还是用的鹦鹉,只是把主人给改了。
对施莱辛格夫人的记忆,以及她的存在,将伴随着福楼拜的余生。至于那只狗的情况,就没有记载了。
“有时,他会大发脾气,乱摔家具;他的家人决定送他去吉尔的疗养院注。但在半路上他趁着夜色逃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栖息在树枝上。大家很难把他劝下来,于是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拿一个巨大的鹦鹉鸟笼放在树底下。这个不幸的偏执狂一看见鸟笼,就爬下树来,然后被人们一把抓住。他现在就住在吉尔的疗养院。”
2)现实的狗。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详细研究过克鲁瓦塞的宠物。它们只有倏忽短暂的生命,或有名,或无名;我们很少知道人们是什么时候或以何种方式获得了它们,它们又是何时或怎样死的。让我们做一下汇总吧:
“亨利· K继续独自生活,只是现在算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他和外部世界没有任何联系。他越来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他一连数日都不离开房间。给他送什么吃的,他就吃什么,对谁都不理不睬。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自己变成了鹦鹉。他会嘶嘶地叫出他想听见的那个名字,仿佛是在模仿那只死去的鸟;他会学着鹦鹉的样子走路,蹲在别的东西上,伸开双臂,就仿佛要拍打翅膀。
1840年,居斯塔夫的妹妹卡罗琳有一只叫萨伏伊的山羊。
“孤独点燃了亨利· K的想象,这只鹦鹉在他脑海中渐渐变得异常重要。对他而言,这是一只圣鸟:他毕恭毕敬地与之相处,还会长久地陷入对它的沉思。对于主人的凝视,鹦鹉会以毫无惧色的目光回望,嘴里念叨着神秘宗教的字眼。亨利的灵魂中就会充盈着对逝去之爱的记忆。这种奇怪的生活持续了几年。然而有一天,人们注意到亨利· K看上去比平日更加阴沉;他的眼中有一种奇怪而疯狂的光芒。鹦鹉死了。
1840年,这家人养了一只黑色的纽芬兰母犬,名字叫尼奥(也许杜康印象中施莱辛格夫人那只纽芬兰犬的名字就是受此影响)。
“在阿尔隆附近的热鲁维尔,有人曾拥有一只漂亮的鹦鹉。这是他唯一的挚爱。年纪尚轻的他已经成为了一份不幸感情的牺牲品;这段经历让他变得十分厌世,他现在与鹦鹉相依为命。他教会了这只鸟说自己昔日爱人的名字,每天这个名字要被重复一百遍。这只鸟没别的天赋,但在主人(这个不幸的人叫亨利· K)的眼里,仅有的这个特长胜过一切。每当他听见那个神圣的名字以这个奇怪的声音发出,亨利就会陷入狂喜;对他来说,它就像是从墓穴之外飘来的声音,神秘莫测,超凡入圣。
1853年,居斯塔夫在克鲁瓦塞独自和一只无名狗吃饭。
《布瓦尔和佩库歇》未写完的第二部分原本主要由《摘录》组成,该卷收录了大量的奇闻蠢事,还有自我贬损的语录,两个文员严肃地抄下它们,目的是教化世人,而福楼拜在复制它们时,却带有更为讥讽的企图。在他为这套档案所收集的几千份剪报中,就有下面这则故事,它是从1863年6月20日的《民论报》注上剪下来的:
1854年,居斯塔夫和一只叫戴克诺的狗一起吃饭;很可能正是前面所说的那只狗。
卡罗琳在《私人日记》中表示,“费莉西泰和她的鹦鹉均非杜撰”,并暗示说第一只特鲁维尔鹦鹉(即巴尔贝船长的那只)就是露露的真实祖先。但这并没有回答一个更重要的问题:19世纪30年代一只普通的(但确实漂亮的)活鸟,是以怎样的方式、又是在何时变成了19世纪70年代那只复杂、超凡的鹦鹉?我们很可能永远找不到答案;但我们能对这个转折可能发生的时间点做出一些猜测。
1856至1857年,他的外甥女卡罗琳养了一只宠物兔。
总结一下。首先,有露露,它是费莉西泰的鹦鹉。然后,有两只相互竞争的鹦鹉标本,一只在主宫医院,一只在克鲁瓦塞。然后,还有三只活鹦鹉,两只在特鲁维尔,一只在威尼斯;再加上一只生病的长尾小鹦鹉,在昂蒂布。我想,关于露露的可能出处,我们能排除的是居斯塔夫在从亚历山大到开罗的船上遇到的女人,此人是那个“丑陋的”英国家庭的母亲:此女的帽子上系着绿色的眼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生病的老鹦鹉”。
1856年,他在自家草坪上展出了一只他从东方带回来的鳄鱼标本:这是它三千年来头一回重新沐浴在阳光下。
首先,鹦鹉是具有人性的;这么讲,是从词源学的角度。Perroquet是Pierrot的昵称;Parrot源自Pierre;西班牙语中的perico源自Pedro。对希腊人而言,鹦鹉的说话能力是哲学家辩论人兽之别时的一个话题对象。埃利安注说:“婆罗门将它们看得比所有其他鸟都重要。而且他们认为这样做合乎情理;因为只有鹦鹉才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人类说话。”亚里士多德和普林尼注发现,这种鸟喝醉后变得极其好色。更相关的是,布丰注发现它易患癫痫。福楼拜知道鹦鹉与他同病相怜:在他为《一颗质朴的心》所做的调研笔记上,记录了一些鹦鹉的疾病——痛风、癫痫、口疮和喉咙溃疡。
1858年,一只野兔在花园里安营扎寨;居斯塔夫不许人杀它。
鹦鹉
1866年,居斯塔夫独自和一小盆金鱼吃饭。
——致路易· 布耶的信,开罗,1850年1月15日
1867年,宠物狗(没有名字,也不知品种)被耗子药毒死。
一周以前,我在街上看见一只猴子跳到一头驴的身上想手淫——驴又嚷又踢,猴子的主人大吼,猴子自己也尖叫着——除了两三个小孩在笑,除了我觉得这一幕非常有趣,没有人关注此事。当我把这事讲给领事馆的参赞M.贝林听时,他告诉我说,曾经见过一只鸵鸟试图强奸驴。马克西姆有天曾在某处人迹罕至的废墟里手淫,他说感觉很好。
1872年,居斯塔夫得到了猎犬朱利奥。
猴子、驴、鸵鸟、第二头驴和马克西姆· 杜康
注:如果我们要完整记录下居斯塔夫以主人身份豢养的活物,那还得再记下一笔,1842年10月他身上生了一次毛虱。
但这只羊也在福楼拜的记忆中留下了它的排泄物。他在死前一年仍和杜康提起他和小尤物的不宣而至,笑得和事发当天一般灿烂。
在上面列出的这些宠物中,我们唯一掌握确切信息的就是朱利奥。1872年4月,福楼拜夫人逝世;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居斯塔夫一人,他“孑然一身”地在大桌前吃饭。9月,他的朋友埃德蒙· 拉波特要送他一只猎犬。福楼拜有些犹豫,担心染上狂犬病,但最终还是接受了。他给这只狗起名为朱利奥(是用来纪念朱利叶· 赫伯特?——随你怎么想吧),并很快就喜欢上了它。在那个月的月底,他写信给外甥女,说他唯一的消遣(在他拥抱施莱辛格夫人的纽芬兰犬的三十六年后)就是抱抱他“可怜的狗”。“它的沉静和美让人艳羡。”
第二年,在巴黎,杜康生病了,在自己公寓里卧床不起。一天下午四点,他听见外面楼梯上传来嘈杂声,然后门被猛地推开。居斯塔夫大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那只五腿羊和穿着蓝色上衣的马戏团演员。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某个在荣军院或香榭丽舍举办的游乐会上脱身,福楼拜急切地想和朋友分享他们的新发现。杜康没好气地记录道,这只羊“举止不佳”。居斯塔夫也是如此——吵吵着要酒喝,带着动物在房间里乱逛,吹嘘它的诸多优点:“这个年轻的稀罕物三岁了,通过了医学院的检查,有幸受到了几位君王的接见等等。”过了一刻钟,病中的杜康再也不能忍了。“我赶走了羊和它的主人,并找人来打扫房间。”
这只猎犬成为了他在克鲁瓦塞的最后伴侣。一个不可思议的组合:身材臃肿、不爱活动的小说家,和苗条敏捷的猎狗。朱利奥的私密生活开始成为福楼拜书信里的重头戏:他说这只狗和附近的“一个年轻人”完成了“贵庶通婚”。主人和宠物甚至同时生病:在1879年春,福楼拜患了风湿病,腿脚肿了,而朱利奥也染上了不明犬病。“它完全就和人一样,”居斯塔夫写道,“它所做的微小动作,具有深刻的人性。”人和狗都康复了,艰难地熬过了这一年。1879到1880年的冬天出奇地冷。福楼拜的管家用一条旧裤子给朱利奥改了一件外套。他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冬天。福楼拜死在了春天。
“年轻的稀罕物”让福楼拜很着迷,成了他日常打趣的词汇。当他和杜康一起上路,就会故作正经地把自己的朋友引荐给树林和草木:“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这位年轻的稀罕物!”在布雷斯特,居斯塔夫又和这个狡猾的皮卡第人以及他的怪物搞到了一起,和此人一起吃饭,喝得酩酊大醉,并接着称颂他这个动物的神奇之处。他总是这样被轻浮的狂躁冲昏头脑;杜康守在一旁,等他这股高烧退去。
后来狗的情况未见记载。
福楼拜喜欢游乐会:杂技演员、女巨人、怪物、会跳舞的熊。在马赛,他逛过一个开在码头边的马戏篷,广告上打的是“羊女”,她们跑来跑去的,而水手就去用力扯她们身上的羊毛,看是不是真的。这不是什么高格调的表演:“没什么比这个更愚蠢或龌龊了。”他写道。他对盖朗德的游乐会要感兴趣得多,这是坐落于圣纳泽尔西北部一座带堡垒的老城,他在1847年和杜康步行去布列塔尼游玩时曾造访此地。有个马戏篷的经营者是一位带皮卡第注口音的农民,此人很狡猾,广告打的是“一个年轻的稀罕物”:后来才知道其实是一只五条腿的绵羊,尾巴长得像喇叭的形状。福楼拜对怪物和它的主人都很喜欢。他颇为陶醉地欣赏了这个动物;还带主人出去吃饭,给他打保票说将来会发财,并建议他给路易· 菲利普国王写信说说这事。等到晚上活动结束时,他们已经开始称兄道弟了,这显然让杜康颇为不悦。
3)象征的狗。包法利夫人有一只狗,是一个猎场管理员送给她的,她的丈夫曾治好了此人的胸部感染。它是une petite levrette d’Italie,即一只母的意大利小猎犬。所有的福楼拜译者都不放在眼里的纳博科夫将此翻译成“威比特犬”。无论这从动物学角度上看是否正确,他肯定漏译了动物的性别,而这一点在我看来很关键。这只狗的意义不算核心……它算不上是象征物,也不完全是譬喻;倒可称之为一种修辞。爱玛得到这只狗时,还和查理住在托斯特:那时的她刚刚在内心萌发出不安分的冲动;那时的她感到厌倦和不满,但还没有陷入堕落。她带着猎犬散步,有大半段写到这个动物,此处篇幅不长却写得甚妙,它变得不仅仅只是一只狗。“起初她的思绪漫无目的,就像她绕着圈跑的猎犬,跟着黄色的蝴蝶吠叫,追着田鼠,啃着玉米地边上的苞米。然后,她的思绪逐渐集中起来,直到她坐在一块草地上,用阳伞的尖头戳着地,不断地喃喃自语:‘天啊,我为什么要结婚?’”
绵羊
这是狗的第一次亮相,算是精巧的插曲;后来,爱玛抱着它的头亲吻(就像居斯塔夫亲吻尼禄或萨勃那样):这只狗神情忧郁,她和它说着话,仿佛它像一个需要安慰的人。她在说话,换言之(在两种意义上),也是在自言自语。第二次提到这只狗,也是最后一次。查理和爱玛从托斯特搬到永镇——这段旅程标志着爱玛从梦想和虚幻到现实和堕落的转变。也要注意一下与他们同乘一辆马车的旅客:勒侯先生,此人的名字带着反讽意味,他是卖小饰品的,偶尔还放高利贷,正是他最终让爱玛掉入陷阱(经济上的堕落,也同样标志着她的性堕落)。在路上时,爱玛的猎犬跑掉了。他们花了大半个小时吹着口哨寻找,后来还是放弃了。勒侯先生殷勤地胡编乱造来安慰爱玛:他用故事来告诉她,有些狗会不畏远途想方设法回到主人身边;甚至还有一只狗,大老远从君士坦丁堡跑回了巴黎。至于爱玛对这些故事的反应,书中没写。
chameau,骆驼,在俚语中是“年老的交际花”之义。我觉得福楼拜不会因为该词的这一联想就放弃以骆驼自喻的。
那只狗后来的下落,同样也未见记载。
这个物种还体现了一种与居斯塔夫很相似的性格特征:“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活动上,我都像单峰骆驼,它很难被驱动,可一旦它动起来,就很难停下来;我需要的是持之以恒,无论是静还是动。”这个写于1853年的类比一旦启动,也的确很难停下来:在1868年给乔治· 桑的信里,它仍然还被使用着。
4)溺亡的狗和幻想的狗。1851年1月,福楼拜和杜康在希腊。他们去了马拉松注、厄琉西斯注和萨拉米斯注。他们遇到了莫兰迪将军,此人是一个军事冒险家,曾在迈索隆吉翁注作战,他义愤填膺地否认了英国贵族,那些人说拜伦在希腊道德不端:“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将军告诉他们。“他就像是阿基里斯。”杜康记录了他们去温泉关注的情形,并在战场上重读了普卢塔克注。1月12日,他们动身前往伊柳塞拉岛——两个朋友、一个翻译,还有雇来做保镖的武装警察——此时天气变得很糟。大雨如注;他们正在穿越的平原成了一片汪洋;警察的苏格兰梗犬突然被水冲走,淹死在汹涌激流中。后来雨变成了雪,天也黑了下来。积云遮蔽了星星;他们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中。
假如居斯塔夫不是熊,他也许就是骆驼。1852年1月,他写信给露易斯再一次解释他的固执:他就是这个样子,他改不了,这事他说了不算,他受制于万物之间的引力作用,那种引力“使得北极熊栖居于冰雪地区,使得骆驼行走于沙地之上”。为什么是骆驼?也许它是福楼拜式怪诞的一个佳例:它不由自主地同时呈现出严肃与滑稽。他在开罗这样写道:“骆驼是世上最好的东西。这个奇怪的野兽像火鸡一样摇摆走路,又像天鹅那样摆动颈脖,让我怎么都看不腻。我徒劳无功地一次次试着模仿它的叫声——我希望能把这声音带回来——但它很难被复制——那是一种嘎嘎声,伴着喉咙里发出的呼呼巨响。”
一小时接着一小时过去了,他们的衣服褶缝里积满了厚厚的雪;他们迷路了。警察朝天开了几枪,但也无人回应。他们浑身湿透,寒冷难忍,眼瞅着就要在这个糟糕的地方骑在马鞍上过夜。警察为苏格兰梗犬的死而难过,而那个翻译——这个家伙眼睛很大,像龙虾一样双目突出——这一路上根本一无是处;甚至连一顿饭都做不好。他们小心翼翼地骑行,使劲睁大眼睛,寻找远方的灯火,这时警察喊了起来,“停住!”一只狗正在远处某个地方吠叫。翻译这个时候才展现出他唯一的本事:学狗叫。他开始一个劲地叫着。当他停下来时,他们一听,果然有狗在回应。翻译又嚎叫起来。他们缓缓前行,每次停下时就学狗叫几声,然后等着回应,并以此定位方向。循着愈发响亮的乡村狗吠声,他们走了半个小时,最终找到了过夜的落脚处。
骆驼
那个翻译后来的情况就未见记载了。
也许露易丝· 科莱也知道这个故事。
注:要不多说一句,居斯塔夫日记中记录了一个不同版本的故事。他对天气的描写是一致的;他记下的日期也对;他也说了那个翻译不会做饭(此人总是做羊肉和白煮鸡蛋,逼得他中午就吃干面包)。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提到在战场上读普卢塔克的事。警察的狗(在福楼拜的版本中,此狗的品种不详)并不是被急流卷走的;它是掉进深水里淹死的。至于说那个学狗叫的翻译,居斯塔夫只记录说,当他们听见村子里的狗在远处吠叫,他就命令警察朝天开枪。那狗也对着吠叫;警察又开枪;他们就是靠着这种更普通的方式,朝着落脚处一点点靠近。
毫无疑问,福楼拜知道拉· 封丹注那篇关于熊和花园隐士的寓言。曾经有一头熊,长得丑陋畸形,它遁世隐居在树林里。过了一段日子,它变得郁郁寡欢,心情暴躁——“因为隐者很少会长久保持理性”。于是它离开树林,遇到了一个园丁,此人也过着隐居生活,渴望有个伙伴。这头熊就搬进了园丁的小屋。这个园丁之所以成为隐士,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愚蠢之人;但因为熊一天也说不了三两个词,他倒是还能不受打扰地继续自己的工作。熊出去捕猎,把猎物带回来一起分享。当园丁睡觉时,熊就忠心耿耿地坐在旁边,驱赶那些试图落在园丁脸上的蚊虫。有一天,一只苍蝇落在了此人的鼻尖上,怎么赶也不走。熊对这只苍蝇勃然大怒,最后就抓起一块大石头,成功地杀死了它。不幸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园丁脑浆迸裂。
至于真相如何,未见记载。
他选择做熊还有别的原因吗?ours的比喻义在英语中颇为相同:粗野之徒。ours在俚语中有“拘留所”之义。avoir ses ours,字面上是“(某人)有了自己的熊”,意思是“来例假了”(也许是因为女人在此时的举止会像头痛发作的熊)。词源学家将这一口语用法追溯到本世纪初(福楼拜并未这么用过;他喜欢说红衣军注登陆了等幽默的变体表达。有次,他因为露易丝· 科莱的例假不准而担心,最后才放心地写道“巴麦尊勋爵注来了”)。un ours mal léché,一头皮毛邋遢的熊,指的是无教养、不文明的人。对福楼拜更合适的,是19世纪的俚语un ours,它指的是被反复退稿但最终得以录用的剧本。
注 中世纪流行的一种文学形式,多为关于现实或虚构动物的寓言小故事合集。
——A.F.奥拉尼耶,《饮食宝典》
注 埃及中北部城市。
当西伯利亚的雅库特人见到熊,他们会脱帽问候,称之为主人、老头子或爷爷,并承诺绝不攻击或说它的坏话。但假如它看上去像是要攻击人类,他们就会朝它开枪,假如杀死了熊,他们就会将它切块做烤肉,并拿去款待自己人,还一直不停地说:“是俄国人吃了你,不是我们。”
注 对Flaubert的戏仿,其中bear就是英文里的“熊”。
另一些熊则为人所用。罗马人从不列颠进口熊用于比赛。东西伯利亚的勘察加半岛人曾经用熊的肠子来做面具以遮挡太阳强光;他们还用削尖的熊肩胛骨来割草。但是白熊(拉丁语中北极熊叫thalassarctos maritimus)是熊中的贵族。它们独来独往,远离尘世,以漂亮的动作潜水捕鱼,以强悍的作风伏击浮上海面换气的海豹。它们是能下海的熊。它们搭乘巨型浮冰,去往很远的地方旅行。上世纪的某年冬天,十二头大白熊就通过这种方式,一直向南到达了冰岛;想象一下,它们乘着正在融化的王座南下,那样的登陆该多么令人震撼,神威显赫。北极探险家威廉· 索克斯比曾注意到,这种熊的肝脏是有毒的——在所有已知的四足动物器官中,唯有这种是有毒性的。在动物饲养界,还未听说过北极熊的妊娠实验。这些奇怪的事实也许福楼拜都不会觉得奇怪。
注 同样是文字游戏,从Gustave而来,其中ours是法语中的“熊”。
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欧洲白人变的熊吗?也许这种身份认同源自他书房地板上铺的白熊皮地毯(他最早提到此物是在1846年致露易丝· 科莱的信中,他说自己喜欢白天躺在上面伸懒腰。也许他之所以选择这个种类,是为了能躺在自己的地毯上,既一语双关,又自我伪装)?或者说,这种颜色暗示了他进一步地疏远了人类,渐渐抵达熊性的极限?棕熊,黑熊,红熊都与人类相距不远,栖息于人类城市附近,甚至还与人类为伴。深色的熊大部分可被驯养。但是白熊,北极熊呢?它不会为了取悦人类而舞蹈;它不吃浆果;它不会因为喜吃蜂蜜这个弱点而掉入陷阱。
注 福楼拜《三个故事》中的一个,另外两个故事为《一颗质朴的心》和《圣朱利安传》。
那么Flaubear到底属于哪一种熊呢?我们可以通过信件来追踪他的熊迹。起初,他只是类别不详的ours(法语中的熊),即一头熊(1841年)。到了1843年,1845年1月和1845年5月(此时他骄傲地说自己的皮毛有三层),他仍然未被归类——虽然拥有了熊窝。1845年6月,他想买一幅熊的画像装饰房间,并命名为“居斯塔夫· 福楼拜肖像画”——“以表明我的道德脾性和处世之道”。至此,我们(也许还包括他)一直想象的是一头黑色的动物:美洲棕熊,俄罗斯黑熊,萨瓦红熊。但在1845年9月,居斯塔夫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是“一头白熊”。
注 即施洗者约翰。
我们不清楚Flaubear是否吃过和自己同名的动物。1850年,他在大马士革吃过单峰骆驼。一个合理的猜测是,假如他曾经吃过熊,应该会对这一自我吞噬之举评点一番。
注 指英军。
在Gourstave的时代,熊还是挺常见的:阿尔卑斯山有棕熊,萨瓦有红熊。在高级的腌制品商店里能买到熊肉火腿。1832年,亚历山大· 仲马曾在马里尼的邮政宾馆吃熊排;后来,他在那本《烹饪大辞典》(1870年)中写道:“现在欧洲各民族的人都吃熊肉。”大仲马从普鲁士国王的大厨那里得到了做熊掌的菜谱,是莫斯科风味的做法。买去皮的熊掌。洗净,加盐腌渍三天。加培根肉和蔬菜炖七八个小时;收汁,擦干,撒上胡椒粉,然后在热猪油中翻炒。滚上面包屑,然后烤半个小时。配上辣味沙司,加两勺红加仑果酱。
注 英国政治家,多次担任外交大臣和首相。
——《包法利夫人》
注 法国著名的预言家。
“语言就像一面破锣,我们在上面敲打出曲调,让熊跟着起舞,然而一直以来我们所渴望的,却是去感动星辰。”
注 法国的一个大区。
他有时候会拿犀牛和骆驼的形象自我打趣,但大体而言,在私底下,在骨子里,他是一头熊:一头倔强的熊(1852年),一头因为他所处时代的愚蠢而愈发以熊的姿态自居的熊(1853年),一头污秽的熊(1854年),甚至是一头玩具熊(1869年);直到生命的最后岁月,他一直都如此这般,依然“像穴里的熊那样大声咆哮”(1880年)。注意,在福楼拜最后完成的一部作品《希罗底》注中,当被囚禁的先知尤卡南注被命令停止对这个堕落的世界咆哮怒骂时,他回答说自己还将继续吼叫,“就像熊那样”。
注 罗马修辞学作家和教师。
居斯塔夫也是别的动物。年轻时,他是一连串的野兽:渴望见到埃内斯特· 舍瓦利耶时,他是“雄狮、老虎——来自印度的老虎,大蟒蛇”(1841年);当他感到精力出奇地好时,他是“公牛、斯芬克斯、麻鸦、大象和鲸鱼”(1841年)。后来,他每次只成为一种动物。他是贝壳里的牡蛎(1845年);壳里的蜗牛(1851年);蜷成一团自我保护的刺猬(1853年,1857年)。他是一只沐浴在美的阳光下的文学蜥蜴(1846年),还是一只深藏在树林中尖声啼叫的莺鸟,只有自己能听得到这叫声(也是1846年)。他成为一头温柔而紧张的奶牛(1867年);他感到像驴子一样疲惫(1867年);但他仍像海豚一样在塞纳河里游弋(1870年)。他像骡子一样工作(1852年);他过的生活足以累死三头犀牛(1872年);他“像十五头公牛”那样工作(1878年);虽然他建议露易丝· 科莱像鼹鼠那样,在工作时钻洞躲起来(1853年)。在露易丝看来,他就像“美洲大草原上的野生大水牛”(1846年)。但对乔治· 桑来说,他似乎“如羊羔一般温顺”(1866年)——他否认这一点——两人聊起天来就像喜鹊(1866年);十年以后,在她的葬礼上,他哭得像一只牛犊(1876年)。他独自待在书房,写完了专门献给她的故事,那个关于鹦鹉的故事;他“像大猩猩一样”哭号出了这个故事(1876年)。
注 又称老普林尼,古代罗马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以其所著的《自然史》一书著称。
——《庸见词典》
注 法国博物学家、数学家、生物学家。
熊:通常叫作“马丁”。摘引一个老兵的故事,此人看见表掉进了熊窝里,就爬下去拿,结果被吃了。
注 从1859至1874年在巴黎出版的一家法国日报。
注 原文为法语。
那一群伟人“密友”,当然,并不是家中的访客,而是那些从他书架上拣选出的伙伴。至于说熊皮毯,他总是牵挂着它:他两次从东方写信(君士坦丁堡,1850年4月;贝尼苏韦夫注,1850年6月),拜托妈妈打理好它。他的外甥女卡罗琳还记得他书房中间的这个醒目之物。她一点钟会被带到那里上课;为了隔热,百叶窗总是关着,黑暗的房间里充满了香烛和烟草的味道。“我会一下子跳到这个我非常喜欢的白色大熊皮上,对着它的硕大脑袋亲吻。”
注 古希腊雅典东北方的一个小镇,是公元前490年希腊战胜波斯的战场。
如果你成为俗世中人,你就无法清楚认识它:你要么为生活所累,要么就活得太惬意。在我看来,艺术家是一头巨兽,是某种外在于自然的东西。上天施予他的一切厄运折磨,都是因为他拒不承认那条金玉之言……所以(这就是我的结论了)我屈从于已有的生活:选择孤独,唯一的密友就是我的那一群伟人们——做一头熊,与熊皮毯为伴。
注 古希腊东部的一座城市,位于雅典附近。
他康复后,被获准外出旅行;1850年12月,他从君士坦丁堡写信给他母亲,更详细地谈了熊的形象。现在,熊不仅代表了他的性格,也关乎他的文学韬略:
注 希腊雅典以东的萨尔尼科湾一岛屿。
居斯塔夫是熊。他的妹妹卡罗琳是耗子——“你亲爱的耗子”,“你忠实的耗子”,她落款时如此称呼自己;“小耗子”,“啊,耗子,乖耗子,老耗子”,“老耗子,调皮的老耗子,乖耗子,可怜的老耗子”,他这样称呼她——但居斯塔夫是熊。当他年仅二十岁时,人们就觉得他“是一个古怪的小伙儿,一头熊,一个与众不同的年轻人”;甚至在癫痫发作回克鲁瓦塞静养之前,他就已经树立了这种形象:“我是一头熊,我想在我的洞穴里,在我的巢穴里,在我的皮囊里,在我这头老熊的皮囊里,一直保持一头熊的样子;我想要安静的生活,远离那些布尔乔亚的男男女女。”发病后,这头熊更加确认了自己的身份:“我孤独地生活,就像一头熊。”(这个句子里“孤独”一词最好加上注解:“除了我的父母、妹妹、仆人、我们的狗、卡罗琳的山羊和经常来访的阿尔弗雷德· 勒· 普瓦特凡,我是孤独的。”)
注 希腊西部一城市,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拜伦死于此城。
熊
注 希腊中东部狭窄通道,它是公元前480年斯巴达与波斯人交战失败之处,附近有温泉,并由此而得名。
致阿尔弗雷德· 勒· 普瓦特凡的信,1845年5月26日
注 古希腊传记作家和哲学家。
我容易招惹疯子和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