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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二九章

聂赫留多夫想如同上次那样对待她,他想向她伸出手去,可是却做不到,他此刻十分讨厌她。

玛丝洛娃像先前一样,依旧穿着白色的上衣和裙子,戴着白色的头巾。她走到聂赫留多夫身边,看到了他冰冷、恼怒的神情,她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她一只手摸弄着上衣下摆,垂下眼睛。她的窘态使聂赫留多夫认定,医院守门人的话果然没错。

“我给您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他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既没看她,也没伸出手去,“参政院驳回了上诉。”

“你们可以开始了!”然后便继续看文件。

“我早知道会这样。”她用奇怪的嗓音说道,好像有些喘不过气来。

当玛丝洛娃走进办公室,典狱长抬起头,既不看玛丝洛娃也不看聂赫留多夫,只说了一句:

要是在先前,聂赫留多夫会问她,她为何要说她早知道会这样,可此刻他只看了她一眼。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聂赫留多夫的口袋里装着那封给鲍戈杜霍夫斯卡娅的信,他觉得自己像个阴谋败露的罪犯。

可这不仅没让他心软,反而更激起了他对她的反感。

“政治犯不能见。”他说道,然后又埋头读起文件。

典狱长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这一次,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典狱长在办公桌旁坐下,翻阅面前的文件,他显然打算留在这里监视聂赫留多夫和玛丝洛娃的见面。当聂赫留多夫询问可否探视政治犯鲍戈杜霍夫斯卡娅,典狱长一口回绝,说不可以。

尽管聂赫留多夫此刻对玛丝洛娃十分反感,他仍觉得有必要就参政院驳回上诉对她表示同情。

“请出示。”典狱长说道,仍旧没看聂赫留多夫的眼睛。他用白皙干瘦、指头很长、食指上戴着金戒指的手接过聂赫留多夫递上的那张纸,不紧不慢地读了一遍。“请来办公室吧。”他说道。

“您别灰心,”他说道,“给皇上的诉状也许能有结果,我希望……”

“我有省长的许可。”聂赫留多夫据理力争,掏出皮夹。

“我想的不是这事……”她说着,用一双水汪汪的、有些斜视的眼睛可怜地看着他。

“先前是先前。”典狱长飞快地扫了聂赫留多夫一眼,说道。

“那是什么事?”

“我需要见一见这位女犯。先前一直让我见的。”

“您去过医院了,他们一定跟您提到我的事……”

“您可以交给我。”

“这没什么,这是您的事情。”聂赫留多夫皱了皱眉头,冷冷地说。

“可我需要她在给皇上的诉状上签字。”

听她提起医院,他心头已经平息的因傲慢受辱而生的残忍情感又越发强烈地涌起。“这样一位上流社会男子,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会把嫁给他视为一种幸福,他主动提出做这个女子的丈夫,可她却等不及了,要去勾搭一个医士。”他心里想着,愤恨地看着她。

“探监只允许在探视日,在探视室进行。”他说道,并不看聂赫留多夫。

“您在这份诉状上签个字吧。”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信封,放在桌上。她用头巾的一角擦了擦泪水,坐到桌边,问应该在哪儿签字,怎么写。

典狱长果然在监狱,他很快便出门来见聂赫留多夫。新任典狱长个子很高,瘦骨嶙峋,颧骨突出,动作慢吞吞的,一脸愁容。

他告诉她该签在哪儿,该怎么写。她坐在桌边,用左手理了理右手的衣袖;他则站在她旁边,一声不响地俯视着她趴在桌上的后背,强忍的抽泣使她的后背不时颤动。于是,他的心中有两种情感在搏斗,一种是恶的情感,是受辱的傲慢,一种是善的情感,是对这位受难女子的怜惜,结果后一种情感占了上风。

“现在可严了,严得要命,”这看守说,“他这会儿在这里,我这就通报。”

他不记得究竟何者在前,是他先心疼起她来,还是他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罪孽、自己的卑鄙,他指责她卑鄙,可他自己恰恰也如此。不过一瞬之间,他既感觉到自己有罪,同时也对她充满怜惜。

来到大门口,他请求值班看守去通报典狱长,说自己想见玛丝洛娃。值班看守认识聂赫留多夫,就像面对一位熟人那样告诉聂赫留多夫监狱里的一个重大新闻,即原先担任典狱长的大尉已被免职,接替他的是另一位严厉的长官。

在诉状上签了字,把沾上墨水的手指在裙子上擦了擦,她站起身,看了他一眼。

“不!这件事并不能改变我的决定,只会使我的决定更加坚定。就让她由着她的精神状态行事吧,愿意勾搭医士就勾搭去吧,这是她的事……我的事,就是按照我良心的要求行事。”他对自己说,“我的良心要求我牺牲自己的自由来赎我的罪,我的决定是不会改变的,我要与她结婚,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婚姻,我要跟随她,无论她被流放到哪里。”他发狠地对自己说,出了医院,他步履坚定地向监狱大门走去。

“无论结果怎样,无论情况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定。”聂赫留多夫说道。

但是,他刚给自己提出这一问题,便立即明白,认为自己可以得到解脱,可以抛开她不管,他这样做并非如他希望的那样是在惩罚她,而是在惩罚自己。他因此觉得很可怕。

应该原谅她的想法加重了他对她的怜惜和柔情,他因此想安慰她一下。

“但如今怎么办呢?”他问自己。“还跟她拴在一起吗?我如今能因为她的这一行为而让自己解脱吗?”他问自己。

“我说话算数。不管您被流放到哪里,我都要和您在一起。”

聂赫留多夫无论如何也没料到,玛丝洛娃及其精神状态居然让他如此惦念。这个消息令他大为震惊。他此时的感受,一如人们获悉突如其来的巨大不幸。他非常痛心。他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羞愧。他首先觉得自己很可笑,因为他居然满心欢喜地认为她的精神状态已发生变化。他此刻在想,她所说的那些不愿接受他牺牲的话,她的指责和眼泪,全都是一个变态女人的狡猾伎俩,她是想尽量充分地利用他。他现在觉得,他最后一次探监时在她身上看见的种种不可救药的迹象,如今这本质暴露出来了。在他本能地戴上帽子、走出医院的时候,他脑中闪过这一念头。

“算了。”她赶忙打断他的话,脸上却容光焕发。

“本来就是那号人啊,大人,”看门人说道,露出轻蔑的笑容,“她和医士勾搭上了,主任就把她赶走了。”

“您想一想路上还需要什么东西。”

“为什么送她回去?”聂赫留多夫问。

“好像不需要什么。多谢您。”

“又回号子了。”

典狱长走近他俩,聂赫留多夫不等他说话,就与玛丝洛娃告别,走出门来,他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恬静欢乐、内心平静和对所有人的爱。聂赫留多夫意识到,玛丝洛娃的任何行为都不可能改变他对她的爱,这一意识使他欢欣,使他登上一个他不曾有过的精神高度。就让她与医士勾搭好了,这是她的事,他爱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她,为了上帝。

“她去哪儿了?”

其实,那桩导致玛丝洛娃被赶出医院、连聂赫留多夫也信其有的所谓她与医士的勾搭,原来是这么回事:玛丝洛娃按一位女医士的吩咐去药房取一剂药。药房在走廊尽头,她在那里遇见一位医士,他个子很高,一脸粉刺,名叫乌斯季诺夫。此人对玛丝洛娃纠缠不休,早已让她厌烦,为了挣脱他,玛丝洛娃使劲推了他一把,他撞在架子上,有两个玻璃瓶从架上掉下来,打得粉碎。

医院的守门人认出聂赫留多夫,便立马告诉他,玛丝洛娃已经不在他们这里了。

主任医生此刻恰好经过走廊,他听见药瓶打碎的声音,又看见玛丝洛娃满脸通红地跑了出来,便生气地冲她喊道:

“是的,在当下俄国,一个诚实人唯一体面的去处就是监狱!”他想道,他来到监狱,走进高墙,甚至真切地体验到了这种感受。

“喂,小娘儿们,你要是在这里还想勾搭人,我就把你送回去。怎么回事?”他问那位医士,从眼镜上方严厉地盯着后者。

律师已经为他拟好呈递皇上的诉状,他此刻带着这诉状去监狱让玛丝洛娃签字,但他对上诉结果已不抱太大希望。说来奇怪,他如今甚至不愿看到上诉成功。他已做好前往西伯利亚的思想准备,决心与流放犯和苦役犯生活在一起,如果玛丝洛娃被无罪释放,他反而很难想象他该如何安排自己和她的生活。他想起美国作家梭罗的一句话,梭罗在美国的奴隶制尚未废除的时候说,在一个奴隶制合法并得到庇护的国家,一个诚实公民唯一体面的去处就是监狱。聂赫留多夫就是这样想的,尤其在彼得堡之行以及在那里的所见所闻之后。

医士嬉皮笑脸地为自己辩解。医生不等他说完,便抬起头,以便能透过眼镜看路,走进了病房。主任医生当天就对典狱长说,让他另派一位稳重些的女看护来替换玛丝洛娃。玛丝洛娃勾搭医士的事情就是这样。因为勾搭男人的罪名被赶出医院,这让玛丝洛娃十分难受,因为在与聂赫留多夫见面之后,她早已厌烦的与男人的关系令她感到尤其恶心。每个男人,其中包括这个满脸粉刺的医士,依据她过去和现在的处境,都认为自己有权欺负她。遭到她的拒绝时还会感到惊讶,这令她十分屈辱,她觉得自己很可怜,眼泪夺眶而出。这一次,她出来见聂赫留多夫,本想在他面前为自己辩白一下,说他可能听说的闲话并非事实。可她刚一开口,便感觉他是不会相信的,她的辩解只会加重他的怀疑,泪水于是涌上她的喉头,她没再说话。

回到莫斯科,聂赫留多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监狱医院,把参政院维持法院判决的不幸消息告诉玛丝洛娃,让她做好准备去西伯利亚。

玛丝洛娃依然认为,并一直想要自己相信,就像她在第二次见面时对他说的那样,她不原谅他,她恨他。可是,她早已重新爱上了他,爱得很深,不自觉地履行着他对她提出的要求,她不再喝酒抽烟,不再卖弄风情,还去医院做了看护。她之所以做这些事,就是因为她知道他希望她这样做。每一次,当他提到要和她结婚,她都断然拒绝,不愿接受他做出的牺牲,这只是因为她想再次重复她对他说过的那些骄傲的话,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这桩婚姻会给他造成不幸。她下定决心不接受他的牺牲,可一想到他看不起她,认为她还是从前那个样子,看不到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她心里便难过极了。最让她难受的就是,他如今认为她在医院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比她最终被判服苦役的消息更令她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