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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二八章

“您坐下来谈一谈吧。”

“这戏打动不了我,”聂赫留多夫说,“我最近见过太多真正的不幸,所以……”

她的丈夫也留神听着,眼里流露出越来越多的讥笑。

丈夫点了点头。

“我去见了那个被释放的女子,她被关了太久,彻底被毁了。”

“您要是不愿看我,就看看这位出色的女演员吧。”Mariette针对聂赫留多夫话中的含义答道。“她刚才这幕戏演得太棒了,不是吗?”她对丈夫说道。

“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女子。”Mariette对丈夫说。

“我本来今天要走的,可我答应过您。”聂赫留多夫对Mariette说道。

“是啊,我很高兴她能获释。”他不动声色地说着,点点头,聂赫留多夫觉得,他的小胡子下面也已经含有讥笑了,“我去抽口烟。”

独白结束,剧院里掌声雷动。Mariette站起身,提着窸窣作响的绸裙,走到包厢后部,把聂赫留多夫介绍给她丈夫。将军的眼睛始终含笑,他说了一句“幸会”之后,便不动声色、高深莫测地沉默着。

聂赫留多夫坐下来,等着听Mariette声称要对他谈的“那件事”,可她什么话也没对他说,甚至根本不想说,她一直在开玩笑,在谈这出戏,她认为这出戏理应能让聂赫留多夫特别感动。

包厢里坐着Mariette和另一位披着红披肩、盘着粗大发髻的陌生太太,还有两位男人。一位是Mariette的将军丈夫,他高大英俊,鼻梁直挺,神情严肃,有些高深莫测,军服的前襟因有棉花和土布垫胸而高高耸起;另一位男子头发浅黄,有些谢顶,两边的面颊覆盖着神气的大胡子,中间露出一小块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Mariette身材苗条,优雅妩媚,她穿一件露肩晚礼服,露出结实的肩膀,肩膀和脖子之间形成两道弧线,脖子和肩膀的连接处有一颗黑痣,她迅即回头看了一眼,用扇子指了指身后的椅子,示意聂赫留多夫坐下,她热情地、感激地冲他一笑,他觉得这笑容里还别有深意。她的丈夫以他惯常的姿态,不动声色地扫了聂赫留多夫一眼,点点头。他和妻子对视了一下,在他的做派和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是这位漂亮妻子的主人和所有者。

聂赫留多夫发现她并无什么话要对他说,她只想向他展示她漂亮的晚装,还有她的肩膀和黑痣,这让他感到愉快,同时也觉得厌恶。

对面包厢里坐着一排排人,还有些人站在他们身后,能看到近处的一个个后背,还能看到池座里一个个脑袋。有的白发苍苍,有的花白,有的光秃,有的谢顶,有的油光锃亮,有的满头鬈发,所有观众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个花枝招展、瘦骨嶙峋、身着绫罗绸缎的女演员用做作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念独白。包厢门打开的时候,有人嘘了一声,一冷一热两股气息掠过聂赫留多夫的脸庞。

这先前覆盖着一切的漂亮外表,如今对于聂赫留多夫而言虽说尚未揭去,他却已看清这外表下的一切。他看着Mariette,欣赏着她,但他知道她是个虚伪的女人,她与她这位用千百人的眼泪和性命换得功名的丈夫生活在一起,却心安理得。他知道她昨天说的全是假话,她只想让他爱上自己,他不清楚她为何要这样做,她自己也未必清楚。于是,他感到既有趣又反感。他好几次想离开,拿起帽子,却又留下了。可是最终,当她丈夫回到包厢,浓密的唇须上散发着烟草味,他用居高临下、不屑一顾的眼神看了聂赫留多夫一眼,似乎想不起他了,此时,聂赫留多夫不等包厢的门关上,便出门来到走廊,找到自己的大衣,走出了剧院。

走廊里站着一位身穿制服的仆人,他像见到熟人一样对聂赫留多夫鞠了一躬,打开包厢的门。

他沿着涅瓦大街走回姨妈的家,无意中发现前方有一位身段高挑优美、穿着华丽妖艳的女子静静地走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她的脸上和全身都散发着诱惑,即她对自己的妖艳魅力深信不疑。打这位女子身边经过的人都会看她。聂赫留多夫紧走几步超过她,也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她的脸。这张脸大约化了妆,十分漂亮,这女子冲聂赫留多夫一笑,眼里闪过一道亮光。奇怪的是,聂赫留多夫顿时想到了Mariette,因为他又体验到在剧院里有过的那种既诱惑又厌恶的感觉。聂赫留多夫快步从这女子身边走开,很生自己的气,便转向海洋街,向滨河街走去,他在这里来回走动,引得一位警察心生诧异。

剧院里坐满了观众,聂赫留多夫问Mariette的包厢在哪里,有人立即指给他看,对发问的聂赫留多夫也充满敬意。

“我在剧院进包厢时,那个女人也是这么冲我笑的,”他想,“那个女人的笑和这位女人的笑含义一样。区别仅在于,这位女人的话说得干脆直接:‘你要我,就带我走。不想要,就走开。’那个女人却装模作样,说她想的并非这种事,她在生活中怀有高尚优雅的情感,可两者大体上是一回事。这一位至少是真实的,那一位却在骗人。此外,这一位因为贫穷才落入这种境地,而那一位却在演戏,在玩弄这种既美好又可恶可怕的欲望。这位是街头妓女,是一杯臭烘烘的脏水,是供那些饥渴甚于恶心的人喝的,而剧院里的那个女人却是一杯毒药,这毒药会令人难以觉察地毒害周围的一切。”聂赫留多夫想起自己与首席贵族妻子的关系,可耻的往事一下涌上心头,“人身上的兽性是可恶的,”他想道,“不过,当这种兽性赤裸裸地呈现,你站在自己精神生活的高度打量它,鄙视它,无论你倒下还是挺住了,你都依然是你。可当这种兽性披上虚妄的美丽、诗意的外衣,做出一副要人景仰的姿态,这时你就会对它敬若神明,完全身陷其中,分不清好坏。这才可怕呢。”

他换上燕尾服,来到剧院。他走进剧院时,长演不衰的《Dame aux camélias》(法文:《茶花女》)正演到第二幕,一位国外女演员正在用新的方式表现那位肺痨病女子的濒临死亡。

这一切如今聂赫留多夫看得一清二楚,一如他清楚地看见眼前的宫殿、哨兵、要塞、河流、船只和证券交易所。

“我能抵挡住这些诱惑吗?”他不太心诚地想道,“就试这最后一次吧。”

这天夜里,大地上似乎没有那种抚慰人心、催人入睡的黑暗,却有着暗淡忧郁、来历不明、很不自然的光照,聂赫留多夫的内心也是这样,再无那能催他入睡的愚昧黑暗。一切都明朗起来。显而易见,一切被认为是重要和美好的东西皆很渺小或可恶,这所有的光鲜和奢华全都掩盖着各种由来已久、众人皆习以为常的罪行。这些罪行不仅不会受到惩罚,而且还会高奏凯歌,并被披上人们能够想出的一切美丽外衣。

聂赫留多夫原打算当晚离开,可他答应Mariette要去剧院见她,尽管知道不该去剧院,可他认为自己应该履行诺言,还是违心地去了剧院。

聂赫留多夫想忘掉这一切,不看这一切,可他却已无法不看。尽管他不知为他照亮所有这一切的光究竟源自何处,一如他不知洒满彼得堡的光究竟源自何处,尽管他觉得这光照暗淡忧郁,很不自然,可他却无法对这光照之下他眼前呈现出的一切视而不见,于是,他感到既欢快又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