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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二五章

“是的,她没有为自己提任何要求,只是操心您的外甥女。她说,您的外甥女平白无故被抓,她主要就因为这事伤心。”

“唉,小薇拉,我是了解她的。”姨妈摇着脑袋,笑着说道,“她是值得了解的。这是个了不起的人。一切为了他人,从不考虑自己。”

“是这样的,”姨妈说,“这事太可怕了!她其实是为我受的苦。”

“她没有抱怨,”聂赫留多夫说道,“她说她感觉很好。”

“完全不是这样的,姨妈!”丽达说道,“没有您,我也会保管那些文件的。”

“您好,谢谢您能过来。”她挨着丽达在沙发上坐下,立即开口说道,“请问,薇拉怎么样啊?您见到她了吗?她的处境她还能忍受吗?”

“这事我可比你更清楚。”姨妈说。“您知道吗?”她对聂赫留多夫继续说道,“事情的原委是,一个人托我暂时保管一下他的几份文件,我因为没有固定住处,就把文件拿到她这儿来了。可当天夜里她家就遭到搜查,文件被抄,她也被关了起来,一直关到现在,他们还要她供出那些文件是谁交给她的。”

此时,从隔壁房间走出一位相貌十分好看、聪慧的妇人,她身穿白色上衣,腰间束一根皮带。

“我一直没说。”丽达马上说道,同时神经质地捋着那绺并不碍事的头发。

“薇拉·叶夫列莫夫娜是姨妈的好朋友,而我几乎不认识她。”丽达说道。

“我也没说你说了呀。”姨妈辩白道。

那年轻人也像丽达一样纯朴地笑着,向来客问好。待聂赫留多夫在他刚刚坐过的扶手椅上落座,他便从窗边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聂赫留多夫旁边。从另一扇门里走出一个头发浅黄的中学生,约十五六岁,他不声不响地坐在窗台上。

“他们抓了米金,可这绝对不是我的原因。”丽达说道,她不安地看着四周,脸涨得通红。

“您请坐这里,还是这边请吧。”丽达说着,指了指那张已有破损的软扶手椅,那位年轻人刚刚从这张椅子上站起身来。“我的表哥扎哈罗夫。”她发现聂赫留多夫在看那位年轻人,便说道。

“这事你就别说了,小丽达。”母亲说道。

“薇拉·叶夫列莫夫娜因为您的被捕感到非常难过。”聂赫留多夫说道。

“为什么不说,我想说。”丽达说道,她脸上已无笑意,只有羞红,她也不再捋头发,而将那绺头发绕在一个指头上,始终在四下环顾。

“是的,就是我。”丽达说着,孩子般纯真地笑了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我姨妈很想见您。姨妈!”她用温柔悦耳的嗓音冲门外喊道。

“你昨天说起这事的时候不是很不开心吗?”

“您就是薇拉·叶夫列莫夫娜托我解救的那位危险女子吧?”聂赫留多夫笑着说道,伸出手去。

“没什么……您别管我,妈妈。我没招供,一直没说话。他们审了我两次,问到米金和姨妈,我什么也没说。我对他们说,我是不会回答任何问题的。就在这时……彼得罗夫……”

面色苍白的姑娘神经质地跳起身来,一面整理从耳朵后面滑落出的一绺头发,一面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惊恐地盯着来人。

“彼得罗夫是个密探,一名宪兵,一个恶棍。”姨妈插了一句,向聂赫留多夫解释外甥女的话。

“丽达,聂赫留多夫公爵,就是那位……”

“于是,”丽达继续说道,她很激动,有些迫不及待,“他就开始劝我。他说:‘您对我说的话不会伤害任何人,反而……您要是说出来,就能解救一些我们或许抓错的无辜人,让这些无辜的人不再受罪。’不过,我还是一直在说,我是不会说的。于是他就说:‘那么好吧,您什么也不用说,我点出来的人名,您只要不表示否定就成。’于是他开始说出一些名字,也说到了米金。”

舒斯托娃的母亲推开一扇开向走廊的门,领聂赫留多夫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张桌子,桌子前的小沙发上坐着一位个子不高、身材丰满的姑娘,她身穿一件条纹印花布上衣,鬈曲的淡色头发纷披着,中间露出一张十分苍白的圆脸,脸型很像母亲。在她对面,一位青年缩成一团坐在扶手椅里,他穿一件领口绣花的俄式衬衣,蓄着黑色的唇须和大胡子。他们两人显然谈得很入神,直到聂赫留多夫进门之后,他俩才转过身来。

“你不要说了。”姨妈说。

“哎呀,是公爵!”妇人喊了一声,同时在围裙上擦着手,“您干吗要走后门楼梯呢?您可是我们的恩人!我是她母亲。他们原本要害死这姑娘的。您是我们的救星啊。”她说着,抓住聂赫留多夫的手,使劲吻着。“我昨天去过您那里。我妹妹非让我去。她就在这里。这边请,这边请,您跟我来。”舒斯托娃的母亲说着,领聂赫留多夫穿过一道窄门和一个黑暗的过道,一路上时而理一理掖起的裙子,时而理理头发。“我妹妹叫科尔尼洛娃,您肯定听说过,”她停在门口,小声说了一句,“她也卷进了政治案件。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

“唉,姨妈,您别打岔……”她继续拉扯着那绺头发,继续四下环顾,“可是突然,你们想想看,第二天我听说米金被捕了,是隔壁的人敲击墙壁发来的暗语。我就想,是我出卖了他。我感到难受,难受极了,差点儿发疯。”

不等聂赫留多夫报出姓名,这妇人的脸上便露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

“现已查明,他的被捕和你毫无关系。”姨妈说。

“您找谁?”她从眼镜上方盯着来人,问道。

“可我当时不知道呀。我想,是我出卖了他。我在号子里走来走去,从东墙走到西墙,想个不停。我想,是我出卖了他。我躺下,用被子蒙住脑袋,还是能听见有人对着我的耳朵小声地说:‘你出卖了人,你出卖了米金,米金是你出卖的。’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又无法不听。我想睡觉,可是睡不着,我想不再想此事,也做不到。这太可怕啦!”丽达说着,越说越激动,她把那绺头发绕在指头上,然后再松开,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同时一直在四下环顾。

舒斯托娃的家位于二楼。聂赫留多夫依据守院人的指点走的后门,顺着笔直陡峭的楼梯,他直接走进了冒着热气、散发着饭菜味道的厨房。一位戴眼镜的老妇人挽着衣袖,系着围裙,正站在灶台旁,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搅动着什么。

“小丽达,你别激动……”妈妈说着,拍拍丽达的肩膀。

这是他在彼得堡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前往瓦西里岛,去见舒斯托娃。

可是丽达却停不下来。

聂赫留多夫在清晨回顾昨日的想法,让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居然会相信那些想法,哪怕是在片刻之间。他知道,无论他打算做的事情多么生疏艰难,这如今对他而言都是唯一可能的生活;他也知道,无论返回过去多么轻车熟路,那也只会是死亡。他此刻觉得,昨天的诱惑就像一个人的赖床,他睡够了,也不想再睡,可仍躺在那里,赖在床上,尽管他明白应该起床了,还有一件重要、开心的事等着他去做。

“这太可怕啦……”她还想说些什么,可话没说完她就抽泣起来,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出房间,衣服在椅子上挂了一下。母亲也跟了出去。

一个坏的行为会为其他坏行为铺平道路,而坏的思想则会使人在这条路上走下去,难以止步。

“把那些恶棍统统绞死。”坐在窗台上的中学生说道。

没有坏的行为,却有着比坏行为还要坏很多的东西,即作为一切坏行为之源头的那些坏的想法。坏的行为可以不再重做,做了坏事可以悔过,而坏的想法却会派生出各种各样的坏行为。

“你说什么?”母亲问。

他回想一下,发现没做什么卑鄙的事,没什么坏的举动,但有过一些想法,坏的想法,即认为他如今的所有这些打算,比如与卡秋莎结婚、把土地交给农民等,全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这一切他都无力胜任,这一切都很做作,很不自然,还是应该像以往那样生活。

“没说什么……我随便说说。”中学生答道,他拿起桌上的一根烟卷,抽了起来。

聂赫留多夫次日早晨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昨天做了一件卑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