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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二四章

“我想,还是先去看传教士,然后再看法国女演员,否则就会对传教完全没有兴趣了。”聂赫留多夫说。

“请你别抓我的话柄。”

“不,最好还是先去法国剧院,然后再忏悔。”Mariette说。

“先看谁的演出呢,ma tante,是看女演员还是传教士?”聂赫留多夫笑着问道。

“哼,你俩竟敢笑话我。传教士是传教士,剧院是剧院。为了救赎,完全没必要把脸拉得一尺长,成天哭鼻子。应该有信仰,之后就会快乐的。”

“你一定要去看,演得好极了。”

“您哪,ma tante,您的传教胜过任何传教士。”

Mariette说出了那位法国著名女演员的名字。

“您听我说,”Mariette犹豫了一下,说道,“您明天来我包厢吧。”

“哎哟!你见过那个……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问道。

“我恐怕过不去……”

“我怎么别出心裁啦?我有信仰,就像普普通通的农妇那样,”她微笑着说道。“第三,”她继续说,“我明天还要去法国剧院……”

谈话被仆人打断,仆人进来通报有人来访。来客是伯爵夫人担任主席的那个慈善团体的秘书。

“你总是唱反调,别出心裁。”

“唉,这位先生索然无味。我最好还是换个地方接待他,一会儿再回到这边来。您给他倒点茶,Mariette。”伯爵夫人说着,脚步蹒跚地疾步走向客厅。

“我吗?伯爵夫人,首先,我没有任何权利向公爵提出建议。”Mariette说着,同时盯着聂赫留多夫,想用这种目光在自己和聂赫留多夫之间建立一种默契,对伯爵夫人的话,乃至整个福音教派形成完全一致的看法,“其次,您也知道,我也不太喜欢……”

Mariette摘下手套,露出充满活力、相当光洁的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

“Il vous a remarqué(法文:他注意到你了),”她对外甥说,“我把你说的话告诉他了。他对我说,你说的这些话全都是好兆头,你一定会走近基督的。Mariette,你对他说,让他过去。你自己也过去。”

“您想喝茶吗?”她问道,同时提起酒精炉上的银茶壶,很奇怪地翘起小指头。

“你听我说,”待他俩不再作声,她便说道,“你明晚去Aline家吧,吉泽威特要去她家。你也去吧。”她对Mariette说道。

她的脸色严肃而又忧郁。

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发现Mariette在向自己的外甥卖弄风情,她觉得这很开心。

“那些我很看重他们意见的人,往往把我和我的处境混为一谈,一想到这一点,我总是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您不用对我多说,”她说道,“一听到我丈夫对我说可以释放她,我就感到很吃惊。如果她没有罪,凭什么关押她呢?”她说出了聂赫留多夫想说的话,“这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如果细加分析,她的这些话要么毫无意义,要么含义空泛,可聂赫留多夫却觉得这些话非同寻常地深刻、真诚和善良。因为与这些话相伴的,还有这位年轻漂亮、衣着靓丽的女子用那双闪亮的眼睛送来的秋波,这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皱起眉头,想换一个话题,便说起被关在要塞里的舒斯托娃,说由于Mariette的斡旋她已获释。他向她表示谢意,感谢她在丈夫面前为舒斯托娃说情,他还想说,这个女人和她全家吃尽苦头,仅仅因为没人记得他们,这种事想起来都很可怕,可她没让他把话说完,便主动表达了她的愤慨。

聂赫留多夫默默地看着她,无法从她脸上掉转目光。

“她?我可不想评判她。不过她不理解他。怎么,难道他也赞成驳回吗?”她带着真诚的同情问道。“这太可怕了,我真为她难过!”她叹息着又说了一句。

“您以为我不了解您和您的种种想法。其实,您所做的一切大家都心知肚明。C'est le secret de polichinelle.(法文:这是公开的秘密。)我很欣赏您的作为,也赞同您。”

“他妻子怎么样?”聂赫留多夫问道。

“其实没什么可欣赏的,我做得很少。”

“哟!多纯洁的一个人啊!真是一个chevalier sans peur et sans reproche(法文:无所畏惧、无可指责的骑士)。他人很纯洁。”两位太太使用了上流社会在谈论谢列宁时常用的这个修饰语。

“反正都一样。我理解您的感情,也理解她,不过,好了,好了,我不谈这个了。”她觉察出他脸上的不满,便止住话头。“不过我还能理解,您在见到监狱里的种种苦难、种种可怕的事情之后,”Mariette说着,她的愿望只有一个,即把他迷住,她以其女性的直觉猜到了他看重和珍视的一切,“您便想去帮助那些受难者,他们受到他人的可怕折磨,十分可怕的折磨,由于人们的冷漠和残忍……我能理解,可以为此献出生命,我自己也愿意奉献。可是,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啊。”

她问聂赫留多夫的事结果如何。他说到参政院的驳回,说到他和谢列宁的碰面。

“您难道不满意自己的命运吗?”

聂赫留多夫打过招呼,然后坐到她们身边。他刚想责备Mariette的轻佻,Mariette却已看到他脸上那严肃的、稍有不满的神情,于是立即变换自己脸上的神情,甚至还变换了自己的内心情绪,目的是讨他喜欢,因为自从见到他之后,她就一直想讨他喜欢。此刻她突然严肃起来,似乎不满足于自己的生活,还在寻找什么,还在追求什么。她并非在假装,而真的产生了这样一种内心情绪,虽说她绝对无法用语言道明这一情绪状态,此时的聂赫留多夫也处于这一状态。

“我?”她说道,似乎在惊愕对方居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应该满意,于是也就满意了。不过,心里有条虫子要醒过来了……”

“你笑死我了。”她咳了几声,说道。

“是不该让它再睡了,应该相信这个声音。”聂赫留多夫说道,他已完全被她迷惑了。

聂赫留多夫仅凭几个字眼即已清楚,她俩谈的是此时彼得堡的二号新闻,亦即那位西伯利亚新任省长的段子。Mariette恰好说了句这方面的玩笑话,这使得伯爵夫人好久都止不住笑。

后来,聂赫留多夫不止一次羞愧地回忆起自己与她的这次交谈,回忆起她那些与其说是虚伪的,不如说是迎合他的话,还有她那张似乎充满感动和关切的脸庞,她就带着那样的神情听他讲述监狱里的种种惨状和他在乡下的见闻。

Mariette手持茶盏坐在伯爵夫人的扶手椅旁。她仍戴着女帽,但身上穿的已非黑裙,而是颜色鲜亮的彩色连衣裙。她一边小声说话,一边闪动着她那双笑盈盈的漂亮眼睛。在聂赫留多夫走进房间时,Mariette刚好说了一句玩笑话。聂赫留多夫根据笑声判断出,那是一句不太体面的玩笑话,只见心地善良、唇上长有汗毛的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大笑不止,肥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而Mariette则带着尤其mischievous(英文:轻佻)的神情,稍稍噘起含笑的嘴巴,侧着那张激情四射的欢乐脸庞,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谈伴。

待伯爵夫人回来,他俩谈得已很投机,不仅像是老相识,而且状若一对特殊朋友,他俩心心相印,置身于不理解他俩的人群中。

聂赫留多夫说他马上就去,把文件放进公文包,便去见姨妈。上楼时,他从窗口向外看一眼,看见了Mariette的那对枣红马,他突然意外地高兴起来,不由得想笑。

他俩谈的是当局的不公、囚犯的苦难和人民的贫困,但实际上,他俩在谈话声中彼此对视的眼睛却在一刻不停地发出这样的问询:“你能爱我吗?”回答是:“我能。”性爱的情感以最突如其来、最虚幻美丽的方式让他俩相互贴近。

此刻,他从公文包里掏出分裂派教徒的诉状,想再看一遍,却听到有人敲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仆人走进门来,请他上楼喝茶。

她在离开的时候对他说,她时刻准备尽一切力量为他效劳,她还请他明天晚上一定去剧院见她,哪怕只待一分钟,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

在彼得堡有了最近几天的印象之后,聂赫留多夫已完全不再指望能办成任何事情。他在莫斯科制定的计划,现在让他觉得像是年轻时的梦想,人们若揣着此类梦想步入生活,一定会感到失望。但如今身在彼得堡,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完成他打算去做的事情,于是便决定明天见了鲍加兑廖夫之后,就按照后者的建议去见见那位能左右分裂派教徒案件的人。

“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呢?”她叹了一口气,又说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满戒指的手上,“您说您到时候会来吗?”

另一个字条为聂赫留多夫从前的战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兑廖夫所写,聂赫留多夫为那些分裂派教徒准备了一份诉状,他想请鲍加兑廖夫亲手把诉状递交皇上。鲍加兑廖夫用粗大、刚劲的字体写道,他一定按他许诺的那样亲手把诉状呈递皇上,但他有这么一个主意,即聂赫留多夫先去见见那位能左右此案的人,请那人帮忙,是否更好?

聂赫留多夫答应了。

聂赫留多夫回到姨妈家,看门人带有某种不屑递上一张字条,说是一位妇人在门房里写的。这是舒斯托娃母亲写的字条,她写道,她是来感谢救了她女儿的恩人的,此外,她还请求他光临她们位于瓦西里岛第五街的家。她写道,薇拉·叶夫列莫夫娜十分希望他能去。她请他不要担心,她们不会用过多的感激让他难堪,她们不是要说感激的话,只是很高兴见到他。如果可以,能否请他明天早晨过来。

这天夜里,聂赫留多夫独自待在房间里,他上了床,熄了灯,却久久无法入睡。他想起玛丝洛娃,想起参政院的裁决,想起他仍旧决定跟她走,放弃土地所有权。可是突然,像是对所有这些问题做出的回答,他的眼前浮现出Mariette的脸庞,她在说出“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您呢?”那句话时所发出的叹息,所递来的眼神,还有她的笑容,这一切如此真切,他似乎真的看见了她,于是他笑了一下。“我要去西伯利亚这件事到底做得好不好呢?放弃自己的财富到底好不好呢?”他问自己。

聂赫留多夫十分忧郁。他心情忧郁,主要是因为参政院驳回上诉,赞同让无辜的玛丝洛娃承受不应有的苦难,与玛丝洛娃共命运共甘苦,他的这一决定不会更改,但上诉的被驳回会使他的决定更难以落实。听了律师兴致勃勃讲述的那些为非作歹的可怕故事后,他的忧郁愈加强烈。此外,他也一直在回想谢列宁的眼神,当年那位可爱的、坦诚的、高尚的谢列宁如今竟投来如此不友善的、冰冷的、拒斥的目光。

透过窗帘的缝隙能看见明亮的夜色,在这皎洁的彼得堡之夜,这些问题的答案是悬而未决的。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他在内心呼唤先前的心境,回忆先前的思想过程,可那些想法已再无先前的说服力。

聂赫留多夫与律师一同步出参政院,走在人行道上。律师让他的马车跟在他后面,便对聂赫留多夫讲起参政官们谈到的那位司长的故事,讲那位司长如何得到提拔,讲他依照法律本该被判服苦役,可是却被任命为西伯利亚地区的省长。讲完这个故事,讲完这个故事全部的丑恶,他特别得意地说起另一件事。各种各样的高官们窃取了为建造纪念碑募捐来的善款,这纪念碑因此一直没建起来。今天早晨他俩还曾从那座纪念碑的选址旁经过。他还说道,某人的情妇在证券交易所赚了几百万;某人把老婆给卖了,后被某人买去。然后,律师又谈起政府高官的徇私舞弊和犯罪行为,可他们却不会去坐牢,反而一直坐在各种机构负责人的宝座上。这些显然说不完的故事让律师感到心满意足,因为这些故事显而易见地表明,与彼得堡那些高官的赚钱手段相比,他这位律师的挣钱方式是完全清白正当的。因此,当聂赫留多夫并未听完律师关于高官犯罪的最后一个故事便提出告别,律师竟感觉十分惊讶,聂赫留多夫叫来一辆出租马车,赶往滨河街。

“这一切或许都是我的臆想,我将来如果无力靠这些想法生活,就会后悔自己做了好事。”他对自己说,他无法对这些问题做出回答,于是体验到了他许久不曾体验的忧伤和绝望。他无力解答这些问题,便心情沉重地入睡了,他从前在打牌输了一大笔钱后往往就是这样入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