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他轻蔑地重复了这个字眼，“他们先抢光所有人，夺走人们所有的土地，所有的财富，当成自己的东西，他们杀掉那些反对他们的人，然后再起草法律，规定不许抢劫，不许杀人。他们要是早点起草法律就好了。”
老人奇怪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排牙齿。
聂赫留多夫做了翻译。英国人笑了笑。
聂赫留多夫翻译了这个问题。
“还是请您问问他，如今该如何对待窃贼和杀人犯。”
“您问问他，在他看来，该如何对待那些不遵守法律的人。”英国人说道。
聂赫留多夫又翻译了这一问题。老人严肃地皱起眉头。
聂赫留多夫说，老人在谴责典狱长，说典狱长不该把人关起来。
“你告诉他，只要他去掉自己身上的反基督印记，他就不会遇到窃贼和杀人犯。你就这么对他说。”
“他在说什么？”英国人问。
“He is crazy.（英文：他疯了。）”当聂赫留多夫把老人的话翻译过去，英国人说道，他耸耸肩膀，走出牢房。
“怎么，过来见识见识反基督是怎么折磨人的？你就看吧。他把人抓起来，一间小屋塞一大堆人。人应该汗流满面地种庄稼，他却把人像猪一样关起来，给吃给喝，却不让干活，让人变成野兽。”
“你做你自己的事，别管别人。各人管各人的事。上帝知道该惩罚谁，该宽恕谁，我们却不知道。”老人说道。“你做你自己的长官，这样就不需要长官了。去吧，你去吧。”他又说道，生气地皱着眉头，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留在牢房里的聂赫留多夫，“你也看够了，看到反基督的奴才怎么拿人喂虱子的。去吧，你去吧！”
“不，我是来参观的。”聂赫留多夫说。
当聂赫留多夫来到过道，英国人和典狱长站在一间空牢房的门口，英国人问典狱长这个房间作何用场，典狱长说这是太平间。
“你看来也是反基督队伍里的？”老人对聂赫留多夫说。
“哦！”英国人在听了聂赫留多夫的翻译后说道，他想进去看看。
“是警局送来的，因为没有证件。我们让他们别送，可他们还是送个不停。”典狱长说道，他斜着眼睛生气地盯着老人。
太平间是一间不大的普通牢房。墙上挂着一盏小灯，暗淡的灯光映照着堆在墙角的麻袋和木柴，以及右边通铺上的四具尸体。第一具尸体穿着麻布衣裤，死者身材高大，蓄着楔形胡须，脑袋被剃成阴阳头。这具尸体已经僵硬，两只泛青的手原先显然是交叉放在胸前的，现已分开，赤裸的双脚也分开了，两个脚掌分别歪向两边。躺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老年妇女，她穿着白裙白衣，赤着脚，没戴头巾，稀疏的头发梳成一根短辫，她鼻子很尖，瘦小蜡黄的脸上布满皱纹。老妇人那边是一具男尸，他穿一身淡紫色的衣服，这颜色聂赫留多夫似乎有点眼熟。
“我认识这个人，”聂赫留多夫急忙对典狱长说，“干吗把他抓了进来？”
他走到近处，打量起这具尸体。
“什——么？”典狱长走近他，威胁地喊道。
向上翘起的楔形胡须，漂亮挺直的鼻子，高高的白皙额头，稀疏的鬈发，聂赫留多夫认出了这些熟悉的面部特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他还见过这张脸流露出愤恨和痛苦的神情。如今，这张脸却很安详，一动不动，美得吓人。
“你的奴才要站在你面前。我又不是你的奴才。你头上有记号……”老人说着，指着典狱长的额头。
是的，这就是克雷里佐夫，或者至少，是他的物质存在留下的遗迹。
老人没动，只是轻蔑地笑了笑。
“他为何痛苦？他为何生活？他现在理解这些问题了吗？”聂赫留多夫想道，他觉得，这个问题无法回答，除了死亡什么都不存在，于是，他感到一阵晕眩。
“起立！”典狱长冲他喊道。
聂赫留多夫并未与英国人道别，便请一名看守送他到院落，他觉得必须独自待一阵，以便好好想一想这天晚上的经历，于是便乘马车返回旅馆。
在一间流放犯牢房里，聂赫留多夫惊讶地看到了他上午在渡船上见到的那个奇怪老人。这老人一头乱发，满脸皱纹，穿一身肮脏的灰色衣裤，衬衣的肩部磨出破洞，赤着双脚，他坐在通铺旁的地板上，面带严肃的疑问神情看着走进门的几个人。他瘦削的身体从脏衬衣的窟窿里露出来，显得衰弱可怜，可他的神情却比在渡船上更加专注，更为兴奋。在长官进屋时，全体犯人们都一跃而起，站得笔直，像在其他牢房一样，可这位老人却依然坐在地板上。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眉毛愤恨地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