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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三部 第二八章

二十八 那仆人出来,遇见他的一个同伴欠他十两银子,便揪着他,掐住他的喉咙,说:你把所欠的还我。

二十七 那仆人的主人就动了慈心,把他释放了,并且免了他的债。

二十九 他的同伴就俯伏央求他说:宽容我吧,将来我必还清。

二十六 那仆人就俯伏拜他,说:主啊!宽容我,将来我都要还清。

三十 他不肯,竟去把他下在监里,等他还了所欠的债。

二十五 因为他没有什么偿还之物,主人吩咐把他和他妻子儿女,并一切所有的都卖了偿还。

三十一 众同伴看见他所做的事,就甚忧愁,去把这事都告诉了主人。

二十四 才算的时候,有人带来了一个欠一千万银子的来。

三十二 于是,主人叫了他来,对他说:你这恶奴才!你央求我,我就把你所欠的都免了。

二十三 天国好像一个王要和他仆人算账。

三十三 你不应当怜恤你的同伴,像我怜恤你吗?

二十二 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

“难道不就是这样吗?”读完这几段话,聂赫留多夫突然喊出声来。他体内也有个声音在说:“是的,就是这样。”

二十一 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兄弟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

于是,聂赫留多夫身上发生了在拥有精神生活的人身上时常发生的事情,即他起初认为像悖论甚至笑话一样奇怪的想法,却越来越经常地在生活中得到确认,让他突然感觉到,这便是最单纯的、毋庸置疑的真理。他此刻明确的一个想法就是,要想摆脱这种让许多人受苦受难的可怕的恶,唯一可靠的手段就是让所有人承认自己在上帝面前始终有罪,因此既无权惩罚他人,也无力改造他人。他现在清楚了,他在监狱里目睹的种种可怕的恶,那些人在作恶时的心安理得,盖源于人们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心理:既做恶人,同时又去改造恶。一些道德败坏的人想去改造另一些道德败坏的人,他们想用机械的方式达到这一目的。而这一切只会出现一种结果,即一些贪婪自私之人将这种假想出的惩罚人、改造人的工作当成自己的职业,本身就道德败坏到极点,却在不停地让那些受到他们折磨的人也道德败坏。如今他清楚了,他目睹的这所有的恐怖来自何处,要消除这恐怖需要怎么做。他苦苦寻觅的那个答案,就是耶稣给彼得的回答:要永远宽恕一切人,无数次地宽恕,因为没有人自己没有罪,因此没有人可以去惩罚或改造他人。

“是啊,天父不愿他们失丧,可他们却在成千上万地失丧,还没有办法拯救他们。”他想道。

“可是事情不可能如此简单吧。”聂赫留多夫自言自语道,但他也确凿无疑地发现,对于已习惯相反看法的他而言,无论这起初看起来多么奇怪,却依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如今是理论上的答案,也是最具实践意义的解决方式。一直存在一种反对意见,即如何对待作恶之人,难道就让他们逍遥法外吗?这一问题如今也难不倒他了。如果能够证明,惩罚有助于减少犯罪和改造罪犯,那么上述反对意见或许是有道理的;可是得到证明的恰恰是完全相反的事实,显而易见,一些人无权去改造另一些人,在这个时候,你们能做的唯一合理的事情,就是停止做这些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何况还既不道德又很残忍的事情。“你们数百年来一直在惩罚被你们视为罪犯的人。可结果如何,那些人绝迹了吗?他们没有绝迹,他们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那些因为受到惩罚而堕落的人成了罪犯,那些审判人、惩罚人的法官、检察长、侦查员和狱卒们也成了罪犯。”聂赫留多夫如今明白,社会和秩序之所以依然存在,并非因为有这样一些审判他人、惩罚他人的合法化罪犯,而是因为,尽管道德如此败坏,人们依然彼此怜悯,互敬互爱。

十四 你们在天上的父也是这样,不愿意这小子里失丧一个。

聂赫留多夫想在这本《福音书》中找到关于这一想法的论证,便从头读起来。他读到总是会让他感动的“登山训众”,他如今第一次发现,这篇训诫并非抽象、美好的思想,其中的要求大多也并不太高,并非难以履行,而是一些简单明了、可以在实践中遵循的戒律,一旦这些戒律得到遵循(这完全有可能),便能建立起一个全新的人类社会体制。在这样一种社会体制下,那些激起聂赫留多夫愤恨的一切暴力都将消亡,而且,人类所能获得的至高幸福,即人间的神王国,亦将实现。

十三 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

这些戒律有五条:

十二 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

第一戒(《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一节至二十六节):人不仅不能杀人,而且不应对兄弟动怒,不应认为任何人卑贱,不应视任何人为“拉加”,即废物。如果与人争吵,就应在向上帝献礼之前,也就是祈祷之前,与那人和好。

十一 人子来,为要拯救失丧的人。

第二戒(《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七节至三十二节):人不仅不能淫乱,而且要避免贪恋女色,如果与一位女子结婚,就要对她永不变心。

“为什么要说‘接待’?怎么接待?‘凡为我的名’是什么意思?”聂赫留多夫问自己,他觉得这些话并未向他说明任何问题。“为什么要把大磨石拴在颈项上,沉在深海里?不,这有些问题,不太准确,不太清楚。”他想道。他忆起他这一生好几次拿起《福音书》来读,可是每一次,这些不清楚的地方就会让他停止阅读。他又读了第七、八、九、十节,这些小节讲到将人绊倒,讲到人必须进入永生,讲到把人丢入地狱的火里作为惩罚,讲到孩子们的使者常见到天父的面。“真可惜,这里有些不太连贯,”他想道,“不过感觉这里有好东西。”

第三戒(《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三节至三十七节):人不应在做出许诺时起誓。

六 凡使这信我的一个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这个人的颈项上,沉在深海里。

第四戒(《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三十八节至四十二节):人不仅不应以眼还眼,而且应该在别人打你一边面颊时,把另一边面颊递上去让他打。应该宽恕别人的欺辱,恭顺地忍受,不拒绝他人对自己的要求。

五 凡为我的名接待一个像这小孩子的,就是接待我。

第五戒(《马太福音》第五章第四十三节至四十八节):人不仅不应恨敌人,不应与敌人打仗,而且应该爱敌人,帮助敌人,为敌人效力。

“是的,是的,是这样的。”他想道,他回忆起,他只有在尽量降低自我的时候才能体验到生活的慰藉和欢乐。

聂赫留多夫盯着油灯发出的光,一动也不动。想到我们生活中的种种丑恶,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人人都能在这些规范中成长起来,那么我们的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一阵许久不曾体验的欢乐充盈了他的心胸,就像在持续的折磨和苦难之后,他突然获得了安宁和自由。

四 所以凡自己谦卑像这小孩子的,他在天国里就是最大的。

他一夜没睡。就像许多许多阅读《福音书》的人那样,在阅读过程中,对那些读了多次,却一直不曾留意的话语,他第一次理解了其中的所有含义。如同海绵吸水,他汲取了他在这本书中发现的有用的、重要的、欢乐的东西。他读到的一切似乎都是他熟悉的,似乎在佐证他先前早已有过的想法,使他意识到了那些想法,他之前对这些想法并无充分意识,并不相信,如今他意识到了,相信了。

三 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

他不仅意识到了并且相信,人们如果遵循这些戒律,便能获得所能获得的最高幸福。他此刻还意识到了并且相信,除了遵循这些戒律,任何人均无须再做其他事,这便是人类生活唯一的合理意义之所在,对这一行为的任何背离都是错误的,会立即招来惩罚。这是由全部教义得出的结论,它在《马太福音》中那则关于葡萄园的寓言中得到了尤其生动有力的表达。园户被派往葡萄园为园主干活,他们却把葡萄园视为他们的财产,认为园里的一切都为他们所有。他们的事情就是在这座园子里享受自己的生活,把园主抛在脑后,谁若是向他们提起园主和他们对园主应尽的义务,他们就把谁杀死。

二 耶稣便叫一个小孩子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

“这正是我们的所作所为,”聂赫留多夫想道,“我们抱着一种荒谬的信念在生活,认为我们是我们自己生活的主人,我们的生活就是为了我们的享乐。这显然是荒谬的。要知道,我们既然被遣至这个世界,这一定出于某个人的意志,一定有着什么目的。可我们却以为,我们活着只是为着自己的欢乐。显而易见,我们不会有好下场,就像那个不按主人意志行事的园户那样。主人的意志就体现在这些戒律中。只要人人都遵循这些戒律,神的王国才能在人间建立,人们才能获得他们能够获得的最大幸福。

一 当时门徒进前来,问耶稣说,天国里谁是最大的。

“你们要先求他的国和他的义,这些东西都要加给你们了。”可我们先求的却是这些东西,显然,这是难以求得的。

他走累了,想累了,就坐在台灯前的沙发上,机械地翻看英国人送给他做纪念的《福音书》,他之前清理口袋时把这本书放在桌上。“据说此书能解答一切问题。”他想着,打开《福音书》,随手一翻,读了起来。《马太福音》第十八章:

“这便是我一生的事业。一件事刚刚结束,另一件事业已开始。”

他脑海里浮现出这成千上万被关在污秽空气中的人,受尽那些麻木不仁的将军、检察长、典狱长的凌辱;他想起那个奇怪的、自由自在的老人,老人对官员嬉笑怒骂,被视作疯子;他还想起几具尸体中克雷里佐夫那张漂亮的、蜡黄的脸,那张脸失去了生命,却依然带有愤恨。于是,究竟是他聂赫留多夫疯了,还是那些自以为清醒,却一直在做这些事的人疯了?这一老问题如今又以新的力量出现在他面前,需要他做出回答。

从这一夜起,聂赫留多夫开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这并非因为他步入了新的生活环境,而是因为从此时起,他遇见的一切对他而言均获得了截然不同于以往的另一重意义。他生活中的这一新阶段将如何结束,未来会给出结论的。

这一段时间,尤其今天在可怕的监狱里,他看到了、见识了可怕的恶。这种恶杀死了可爱的克雷里佐夫,在洋洋得意,作威作福,不仅看不到战胜这种恶的任何可能性,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战胜它。

一八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

聂赫留多夫没有躺下睡觉,他在房间里久久地来回踱步。他与卡秋莎的关系已经结束。她不需要他,这使他感到伤心和羞愧。但如今使他痛苦的并非此事。他的另一件事不仅没有结束,反而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折磨着他,需要他做出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