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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十九章

“您看,这事不取决于我,”他养了一会儿神,然后说道,“探监的事由最高指令决定,指令上说能见就能见。至于图书,我们这里有图书室,允许阅读的书他们都能读到。”

对于聂赫留多夫提出的问题,将军既没表示满意,也未流露不满,只是把脑袋垂向一侧,皱着眉头,像是在思考。他其实什么也没想,甚至对聂赫留多夫的问题毫无兴趣,他清楚地知道,他可以依照法律对他做出回答。他只不过是在养神,什么也没想。

“是的,不过他需要一些学术著作,他想做些研究。”

“你们关押了一位名叫古尔克维奇的人。他母亲想与他见面,或者至少能转交一些书给他。”

“您别信这一套,”将军沉默片刻,“这不是为了研究,这只是捣乱。”

“什么事?”

“怎么会呢,他们处境艰难,总得打发时间啊。”聂赫留多夫说。

“如果我的请求不合适,请您原谅我。可我不能不转达这个请求。”

“他们总是在抱怨,”将军说,“我们可是了解他们的。”他说起那些人,就像是在说某种特殊的劣等人种。“他们在这里条件不错,这种条件在监禁场所是很少有的。”将军继续说道。

“非……非……非常高兴。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于是,他像是在为自己辩护,开始详细描述这里为犯人们提供的各种舒适条件,似乎这一机构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向犯人提供舒适的居住场所。

“我有事求您,将军。”聂赫留多夫说。

“从前的条件的确相当简陋,但如今他们在这里过得很好。他们每餐三道菜,总有一道肉菜,不是牛排就是肉饼。星期天他们还有第四道菜,也就是甜食。上帝保佑,让每个俄国人都能吃到这样的伙食。”

将军有些不屑地垂下头去。

显然,将军像所有老人一样,只要一说起老话来便会把重复多次的话再重复一遍,以证明犯人们的贪得无厌和忘恩负义。

“不,我没在工作。”

“给他们的书有宗教内容的书,有旧杂志。我们有相关的藏书。不过他们很少读书。他们起初似乎还有点兴趣,但是后来,新书连一半都没翻开过,旧书也没人看。我们甚至做过一个试验,”将军带着有些像是微笑的神情说道,“我们故意在书页里夹一张纸片,后来发现这纸片就一直留在那里。也让他们写字,”将军继续说,“给他们石板,也给他们石笔,他们可以写字消遣。他们可以擦了再写。可他们还是不写。不,他们很快就会彻底安静下来的。他们只是开头有些急躁,后来甚至会发福,变得非常安静。”将军说道,并未意识到他的话里有什么可怕的含义。

“是啊,我和您父亲共过事。我们是朋友,是战友。那么,您现在在哪里高就呢?”

聂赫留多夫听着将军苍老嘶哑的声音,看着他僵硬的四肢和白眉毛下无神的眼睛,看着那刮得光光的、被军服衣领托住的苍老松弛的腮帮,看着这枚白色十字勋章。此人因这枚勋章而骄傲,他尤为骄傲的是,他是因为特别残忍、杀人如麻而获此勋章的。于是聂赫留多夫明白,去反驳他,向他说明他的话语之含义,均属徒劳无益。但他仍强迫自己提出了另一请求,即为女犯人舒斯托娃求情,他如今得到消息,据说释放她的命令已经下达。

将军的儿子也像父亲一样热衷仕途,军校毕业后在侦查局服役,为能在那里工作而倍感骄傲。他的工作就是指导谍报人员。

“舒斯托娃?舒斯托娃……我记不住所有人的名字。他们真是太多了,”他说道,显然在责怪他们的人满为患。他按了一下铃,吩咐手下让办事员过来。

“抱歉,非常遗憾。我儿子对我说,他见过您。”

在手下去叫办事员的时候,将军劝聂赫留多夫找份工作,他说,皇上特别需要诚实高贵的人,他认为自己亦属此列。“祖国也需要。”他又添了一句,显然只是为了美化言辞。

“我母亲已经去世了。”

“我这么老了,还在工作,竭尽所能。”

“公爵夫人,您的母亲,她身体好吗?”

办事员是个清瘦却健壮的人,有一双不安分的聪明眼睛,他进来报告,说舒斯托娃关押在一处奇特的要塞里,尚未接到有关她的公文。

聂赫留多夫说他刚到此地不久。

“我们一接到文件,当天就释放她。我们不会多留他们的,我们并不特别看重他们的光顾。”将军说着,又尝试做出一个俏皮的微笑,可这笑容却扭曲了他那张老脸。

“好的,您做下去吧。”将军果断严厉地说道,然后迈动两条笔直的腿,以果断而又匀称的阔步走向办公室。“很高兴见到您,”将军用粗大的嗓门道出亲热的话语,用手指了指写字台旁的一把圈椅,请聂赫留多夫落座,“您来彼得堡很久了?”

聂赫留多夫站起身,努力克制自己,以免流露出他对这位可怕老人所怀有的厌恶与怜悯相互交织的神情。老人却认为,他不能对自己老战友的这个轻浮的、显然不走正道的儿子过于严厉,但也不能不对他加以开导。

“大人,请允许我独自把这事做完,”画家站起身来说,“我感觉到了灵魂的存在。”

“再见,亲爱的,请别见怪,但我是爱您的,才这样说话。您别跟关在我们这儿的这些人来往。他们全都罪有应得。这些人毫无道德感可言。我们太了解他们了。”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他对此坚信不疑,并非因为这是事实,而是由于,如果这一切并非如此,他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并非一位受人敬重、理应过着优越生活的英雄,而是一个出卖过良心、直到老年仍在继续出卖良心的恶棍。“最好还是找份工作,”他继续说道,“皇上需要正直的人……祖国也需要。”他又补充一句:“要是我和所有人都像您一样不工作,那可怎么办?还能让谁来工作呢?我们老是谴责现存制度,却又不愿帮帮政府。”

“让他去办公室吧。”

聂赫留多夫深深地叹一口气,深深地鞠了一躬,握了一下那只俯就地递过来的瘦骨嶙峋的大手,走出了房间。

一位承担仆人职责的勤务兵拿着聂赫留多夫的名片走进房间时,贞德的灵魂正在借助茶碟说话。贞德的灵魂已通过一个个字母的组合说出一句话:“它们会相互辨认。”这句话被记录下来。勤务兵进屋时,茶碟在字母п上停了一下,接着是字母о,然后走到字母с并停下来,在这个字母附近来回抖动。它之所以来回抖动,是因为在将军看来,下一个字母应该是л,也就是说,在将军看来,贞德要说的话是:人们灵魂的相互辨认只会发生在“之后”(после),在灵魂洗涤了尘世的一切罪孽之后,如此等等;画家则认为,下一个字母应该是в,贞德的灵魂是要说,人们的灵魂将“依据光”(по свету)来相互辨认,依据灵魂那无形的躯体发出的光芒。将军脸色阴沉地皱起白色的浓眉,目不转睛地盯着两双手,把茶碟推向字母л,并以为是茶碟自身在移动。把稀疏的头发撩在耳朵后面的脸色苍白的年轻画家,则用无神的蓝眼睛盯着客厅幽暗的角落,神经质地嚅动嘴唇,把茶碟推向字母в。见自己的事情被打断,将军皱皱眉头,沉默片刻后拿起名片,戴上pince-nez,他一边活动僵硬的指头,一边立起高大的身躯,宽阔腰部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呻吟。

将军不满意地摇摇头,然后揉着腰走回客厅,画家在客厅等将军,他已记录下自贞德灵魂得来的答案。将军戴上pince-nez,读道:“将依据无形躯体发出的光相互辨认。”

聂赫留多夫乘马车来到老将军住处时,塔楼顶部的大钟清脆悦耳地奏出《光荣属于上帝》的乐曲,之后是两点报时。听到这钟声,聂赫留多夫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曾在十二月党人的札记中读到,这每小时奏响一次的美妙音乐曾在那些被终身监禁的人心中引起怎样的反响。聂赫留多夫来到老将军住宅门前时,老将军正坐在幽暗会客室里的一张拼花小桌前,与一位年轻人一同在一张纸上转动一个小碟子。这年轻人是个画家,是老将军一个部下的兄弟。画家那纤细湿润、软弱无力的手指与老将军粗糙僵硬、满是皱纹的手指相互纠缠,两人的手颤抖着,一同扶着一只倒扣过来的茶碟,在一张写有字母表上所有字母的纸上滑动。小茶碟在回答将军提出的问题,即人们死后他们的灵魂如何相互辨认。

“啊,”将军闭上眼睛,赞许地说道,“但如果所有躯体的光都一样,又怎么认得出来呢?”他问道,然后又与画家十指交叉,在小桌旁坐下。

老将军履行职责,每周一次巡视所有牢房,询问囚犯们有无要求。囚犯们向他提出各种诉求。他心平气静地听着,不动声色地沉默着,却从未有过任何落实,因为所有诉求均不符合法律规定。

聂赫留多夫的车夫赶着马车驶出大门。

老将军知道所有这一切,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但所有这些事都不能触动他的良心,一如暴雨、水灾等造成的灾难也难以令他动情。所有这些事都是执行上面指示的结果,而上面的指示是以皇上的名义下达的,这些指示必须得到执行,去考虑这些指示的后果因而便完全是徒劳无益的。老将军也不允许自己考虑这些事情,他认为不多做思考就是军人的爱国天职,以免在履行这些在他看来非常重要的职责时心慈手软。

“这里真无聊啊,老爷,”他对聂赫留多夫说道,“我本来不想等您就走开的。”

彼得堡囚犯的命运能否改变全都取决于一个人,此人得过许多勋章,却通常不戴,仅在扣眼里别着一枚白色十字勋章,他战功卓著,但据说已经老糊涂了,这位老将军曾是德国的男爵。他曾在高加索服役,在那里获得这枚他特别钟爱的十字勋章,原因是他率领剃掉胡须、身穿军装、手持刺刀步枪的俄罗斯农夫杀死了千余名捍卫自由,家园和亲人的当地人。后来他在波兰服役,又迫使俄罗斯农民犯下种种罪行,他却为此又获得勋章和军服上的新装饰。后来他还在什么地方干过,如今,已老态龙钟的他又因为他目前所担任的职位获得了上好的住宅、薪俸和荣誉。他严格执行上面的指示,把执行指示看得无比重要。他认为上面的指示意义重大,认为世上的一切均可改变,唯独上面的这些指示不可走样。他的职责就是,把男女政治犯关进单人牢房,要让这些人在十年之间死掉一半,一部分精神失常,一部分得肺结核病死去,一部分自杀,自杀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人绝食,有人用碎玻璃割断血管,有人上吊,有人自焚。

“是啊,很无聊。”聂赫留多夫表示同意,他深深地呼吸着,静静地看着天上飘浮着的淡褐色云朵,看着来来往往的大船小艇在涅瓦河上激起的闪亮波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