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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三部 第二四章

聂赫留多夫坐在女主人和英国人中间。坐在他对面的,是将军的女儿和那位前司长。

“哦,他想看到一切美妙之处?就让他看吧。我写过呈文,可他们不听我的。那么就让他们在外国报刊上了解真相吧。”将军说着,走近餐桌,女主人已在餐桌旁安排客人们就座。

席间的谈话断断续续,时而谈起印度,是英国人挑起话头,时而谈到法国人远征越南,将军对这次远征严加指责,时而谈到西伯利亚无处不在的诈骗和受贿。这些话题聂赫留多夫都不太感兴趣。

“我想晚上去看看监狱,”英国人说,“犯人都在,没有事先准备,能看到真相。”

不过,餐后在客厅里喝咖啡,英国人和女主人关于英国首相格拉斯顿的谈话却很有趣,聂赫留多夫觉得自己也发表了许多智慧的见解,引起两位交谈者的重视。吃了美食,喝了美酒,端着咖啡,坐在柔软的扶手椅里,置身于亲切的、有教养的人中间,这使人感到越来越舒服。当女主人应英国人的请求与前司长一起坐到钢琴前熟练地弹奏起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时,聂赫留多夫感觉到了他许久不曾体验的心满意足,似乎他此刻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您想什么时候去啊?”聂赫留多夫问英国人。

钢琴音色很好,交响曲的演奏也很出色。至少,喜爱也很熟悉这部交响曲的聂赫留多夫感觉如此。听着优美的行板,他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因为自己和自己的种种美德而感动不已。

“太好了,”将军对聂赫留多夫说道,“你们可以一起去。给他一张通行证。”他对副官说。

聂赫留多夫因为这许久不曾体验的享受向女主人道谢,然后便想告辞,这时,女主人的女儿却神情坚定地走到他面前,红着脸问道:

“您来点伏特加吗?”他用法语问走到身旁来的英国人,英国人干了伏特加,说他看了教堂和工厂,可他还想看一看大型中转监狱。

“您刚才问起我的孩子,您想看看他们吗?”

将军显然不喜欢在进餐时谈论公务,他皱了皱眉头,什么话也没说。

“她以为人人都想看她的孩子,”母亲笑着说道,她在打趣女儿可爱的莽撞,“公爵才没兴趣呢。”

所有人对聂赫留多夫都很亲切友好,而且显而易见,也都很高兴见到他这样一张有趣的新面孔。将军身着军服走出来就餐,脖子上挂一枚白色的十字架,他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和聂赫留多夫打了招呼,然后马上邀请客人们吃冷盘,喝白酒。将军问聂赫留多夫在他俩会面之后都做了什么,聂赫留多夫说他去了邮局,得知他上午提到的那个人已获赦免,现在他再次请求将军允许他前去探监。

“相反,我非常、非常感兴趣。”聂赫留多夫深受这溢于言表的幸福母爱之感动,他说道,“请,您领我过去。”

最让聂赫留多夫感到愉悦的还是将军年轻的女儿女婿。将军的女儿不算漂亮,却心地善良,全部心思都放在她的头两个孩子身上,她经过与父母的长期斗争才得以嫁给她爱上的男子。她丈夫是莫斯科大学的自由派研究生,既谦和又聪明,他任过公职,做过统计,尤其是关于少数民族的统计,他研究那些人,喜欢他们,努力使他们避免灭绝的厄运。

“她要领公爵去看她的孩子,”坐在牌桌旁的将军笑着高喊道,和他一同坐在牌桌旁的还有他的女婿、金矿商人和副官,“去吧,去尽尽义务吧。”

兴高采烈、精力旺盛、下巴刮得发青的副官时时处处为人效力,其忠厚的善意令人愉快。

年轻的女子却显然很激动,因为很快就将有人评判她的孩子了,她脚步轻快地领聂赫留多夫走进里屋。第三个房间天棚很高,贴着雪白的壁纸,一盏小灯罩着深色灯罩,两张小床并排摆放,中间坐着一位围着白色披巾的保姆,她相貌和善,生有西伯利亚人的高颧骨。保姆站起身,鞠躬致意。母亲向第一张小床探下身,一个两岁小女孩静静地睡在小床上,她张着小嘴,长长的鬈发披散在枕头上。

来自偏远城市的省长,原来就是聂赫留多夫逗留彼得堡期间人们议论纷纷的那位司长。此人很胖,鬈曲的头发有些稀疏,天蓝色的眼睛充满温情,下肢很粗,保养得很好的白皙的手上戴着戒指,面带怡人的微笑。男主人非常敬重这位省长,因为在这受贿成风的地方只有他洁身自好。热爱音乐、弹得一手好钢琴的女主人也很敬重他,因为他是一名出色的音乐家,常与她四手联奏。聂赫留多夫此刻心情好极了,因而对此人亦无反感。

“这是卡佳,”母亲说,她整理一下天蓝色条纹的毛巾被,盖上露出来的一只白皙的小脚,“好看吗?她才两岁。”

年轻的金矿商人是农夫之子,他身着在伦敦定做的燕尾服,戴着钻石袖扣,他有大量藏书,为慈善事业捐款甚多,持有欧洲自由派观点。聂赫留多夫很喜欢他,对他很感兴趣,此人构成一个全新的好典型,是欧洲文化与健壮的农夫野枝成功嫁接后结出的文明果实。

“真漂亮!”

英国人身体健康,面色红润,他的法语说得很糟,但说起英语来却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他到过很多地方,他讲了一些关于美国、印度、日本和西伯利亚等地的趣闻。

“这是瓦夏,是外公起的名字。完全另一个模样。西伯利亚人。是吗?”

在餐桌旁就座的人,除了将军的女儿女婿、将军的副官等自家人,还有一个英国人、一个开采金矿的商人和一个来自西伯利亚偏远城市的省长。这些人都让聂赫留多夫感到亲切可爱。

“漂亮的小男孩。”聂赫留多夫说道,看着肚皮朝下躺着的小男孩。

女主人是彼得堡的老派grande dame(英文:贵夫人),做过尼古拉皇帝宫中的宫廷女官,她说起法语很自如,说起俄语却不太自如。她的身体挺得笔直,双手做动作时,肘部始终紧贴腰部。她对丈夫很敬重,平静中带有几分忧郁;对客人则十分亲切,尽管亲切的程度因人而异。她视聂赫留多夫为自己人,对他表现出一种特别微妙的、不易觉察的逢迎,这使得聂赫留多夫重新意识到了自己的种种优越之处,因此感到十分得意。她使他感觉到,她是理解他的,他前来西伯利亚的行为尽管奇特却很高尚,她认为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这种微妙的逢迎以及将军家中精致奢华的生活场景,使得聂赫留多夫完全沉醉于享受,享受漂亮的陈设和美味的食物,轻松愉快地与自己习惯的圈子里这些有教养的人交往。似乎,他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他又返回了现实。

“是吗?”母亲说道,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将军家的晚宴是聂赫留多夫习惯的那种奢华,富人和高官的奢华生活,很长一段时间,聂赫留多夫不仅远离奢华,而且缺乏最起码的舒适条件,在此之后,这晚宴便让他感到特别开心。

聂赫留多夫想起那些镣铐、阴阳头、殴打、放荡、奄奄一息的克雷里佐夫、卡秋莎以及她的所有经历。他心生妒意,也想拥有这种在他看来既优雅又纯真的幸福。

“应该忘记,一笔勾销。”他想道,又赶紧驱散关于她的这些思绪。“到时候就清楚了。”他对自己说道,然后便开始思考他该对将军说的话。

他数次夸赞两个孩子,这也仅仅部分地满足了对此类夸赞如饥似渴的母亲,他跟着她来到客厅。英国人已在这里等他,如他们商定的那样,要与他一同去监狱。告别一对年老的主人和一对年轻的主人,聂赫留多夫与英国人一起出门,来到将军家门口的台阶上。

途中,他又在想卡秋莎会如何对待赦免。他们会让她定居何地呢?他该如何与她一同生活呢?西蒙松怎么办呢?她对他的态度如何?他想起在她身上发生的变化。他也想起了她的过去。

天气变了,飘起鹅毛大雪,雪花已经覆盖了道路、屋顶、花园的树木、门洞、马车的车篷和马背。英国人有自己的马车,聂赫留多夫吩咐英国人的车夫赶车去监狱,然后坐进自己的马车,怀着即将履行一项不愉快义务的沉重心情,乘坐这辆富有弹性的、在雪地里艰难行走的马车,跟在英国人马车的后面驶向监狱。

尽管在监狱里一无所获,聂赫留多夫还是精神抖擞、情绪亢奋地来到省长办公厅,询问他们是否已接到赦免玛丝洛娃的公文。公文还没到,聂赫留多夫于是回到旅馆,赶紧给谢列宁和律师写信说明这一情况。写完信,他看了一眼表,发现已是去将军家吃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