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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十六章

“玛丝洛娃……”

“是啊,是啊,可以坐头几班轮船从下诺夫哥罗德走,我知道。”沃尔夫带着他那迁就的微笑说道,他总是事先就知道别人要对他说什么,“被告姓什么?”

沃尔夫走到桌边,看了一眼卷宗夹里的一份文件。

“我只求尽快复审这个案件,因为被告如果要去西伯利亚,还不如早点去。”聂赫留多夫说道。

“不错,不错,玛丝洛娃。好的,我去问一下几位同事。我们周三复审这个案子。”

“您请坐,请原谅,我要走一走,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他说着,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迈着轻盈的脚步,在风格简洁的大办公室里沿对角线踱起步来。“非常高兴认识您,自然,也非常高兴为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效劳。”他说着,吐出香喷喷的青烟,小心翼翼地从嘴边挪开雪茄,以免烟灰掉落。

“我可以拍电报通知律师吗?”

沃尔夫面带亲切的、略有几分嘲讽的微笑。这是他的一贯方式,这是意识到自己比大多数人都更优越时不由自主流露出的神情,他停下他的办公室踱步,与聂赫留多夫寒暄几句,看了那封信。

“您还有律师?干吗要请律师?不过您要是愿意,就通知他吧。”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儿子原本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十五岁时就长出了胡子,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喝酒,过起放荡生活,一直过到二十岁,然后被赶出家门,原因是哪个学校他也无法读到毕业,他与狐朋狗友厮混,到处借钱,败坏父亲声誉。父亲有一次替儿子还债二百三十卢布,另一次又还了六百卢布,但他对儿子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儿子不改邪归正,他就要把儿子赶出家门,断绝父子关系。儿子不仅没有改邪归正,而且又欠下一千卢布债务,他还对父亲说,他在家里原本就活得很难受。于是,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向儿子宣布,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已不再是自己的儿子。从那时起,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就做出一副没有儿子的模样,家里人谁也不敢对他提起儿子。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则坚信,他已经用最好的方式安排好了自己的家庭生活。

“上诉的理由可能不太充分,”聂赫留多夫说,“不过我认为,根据卷宗能看出来,判决是出于误会。”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的家庭生活由下列成员构成:他那个缺乏个性的妻子;他的小姨子,他把小姨子的财产也捏在自己手心,他卖掉小姨子的庄园,把钱存在自己名下;还有一个温顺胆怯、相貌平平的女儿。女儿过着单调沉重的生活,其消遣便是近来加入福音教派,经常参加Aline家和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的聚会。

“是啊,是啊,这有可能,可参政院不会审理案件的性质,”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盯着烟灰,严肃地说道,“参政院只负责监督法律的运用和解释是否正确。”

沃尔夫刚吃完早餐,为帮助消化,他照例抽着烟在房间里踱步,同时接见聂赫留多夫。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沃尔夫的确是个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法文:十分正派的人),他把自己的这一品质看得高于一切,也从这一品质的高度居高临下地看待其他所有人。他也不可能不看重这一品质,因为正是由于这一品质他才官运亨通,得到他想要的官位。也就是说,他通过婚姻获得一笔财产,每年有一万八千卢布的收入,他又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参政官的位置。他认为自己不仅是个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而且还是一个具有骑士荣誉的人。他所谓的骑士荣誉是指,他从不接受人们的私下贿赂。至于他向国库索要各种差旅费、车马费和租房补贴,他为此而奴隶般为政府效劳,无论政府向他提出何种要求,他却不认为这是有损名誉的。他在波兰王国担任一个省的省长时,曾镇压数以百计无辜的人,使他们倾家荡产,关押和流放他们,原因仅在于他们忠于自己的人民,忠于祖辈的宗教,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不仅不认为自己名誉受损,而且还认为这是高贵、勇敢和爱国的壮举。他把爱他的妻子以及小姨子的财产据为己有,他也同样不认为这是有损名誉的,相反,他认为这是家庭生活的合理方式。

“我觉得这是一个特殊案件。”

聂赫留多夫离开参政院办公厅,前往上诉委员会拜见在该委员会很有影响力的官员沃罗比约夫男爵,男爵在公家的楼房里占有一处富丽堂皇的寓所。看门人和仆人一脸严肃地对聂赫留多夫说,男爵除接待日外概不会客,今天他在皇上那儿,明天还要去汇报。聂赫留多夫递上信,便去见参政官沃尔夫。

“我知道,我知道。所有的案件都很特殊。我们会照章办事的。就这样吧。”烟灰还挂在那里,但已裂开一道细缝,随时可能掉落,“您很少来彼得堡吧?”沃尔夫说道,他举着雪茄,为着不让烟灰掉下来,烟灰摇摇欲坠,于是沃尔夫小心翼翼地将烟灰移近烟灰缸,烟灰立刻跌落进烟灰缸,“卡缅斯基事件真可怕啊!”他说,“一个很好的小伙子。独生子。母亲尤其不好受。”他说道,几乎逐字逐句重复着彼得堡所有人此时关于卡缅斯基所说的话。

在参政院办公厅等着开证明的时候,聂赫留多夫又听到了关于那场决斗的议论,听到官吏们在详细谈论年轻的卡缅斯基被打死的经过。在这里,他首次获悉这个轰动整个彼得堡的事件之详情。事情是这样的,几个年轻军官在饭馆吃牡蛎,他们和平常一样喝了很多酒。一名军官对卡缅斯基在其中服役的那个团队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卡缅斯基便称那人是说谎大王,那人打了卡缅斯基。第二天,两人进行决斗,卡缅斯基腹部中弹,两小时后死去。凶手和两位决斗助手均被逮捕,但是据说,他们虽然被关进禁闭室,但两周后便会获释。

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还谈到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以及她对新宗教派别的迷恋,弗拉基米尔·瓦西里耶维奇对这一新宗教流派既不谴责也不推崇,但他既然十分正派,这种新流派对他而言便属多余。他按了按铃。

“参政院本周有一次会,玛丝洛娃的案件未必能上这次会。如果找找人,也有可能安排在本周,在周三。”一位官吏说。

聂赫留多夫起身告辞。

有官员告诉聂赫留多夫,玛丝洛娃的上诉书已经收到,并交参政官沃尔夫审阅和呈报,聂赫留多夫恰好带着姨夫写给这位参政官的信。

“如果您方便,请来吃饭,”沃尔夫说着,伸过手来,“周三来也可以。我届时给您一个明确答复。”

“稍不留神,又会重新落入这样的生活。”他想道,他又体验到那种矛盾和困惑,他在不得不求助于那些他并不尊重的人时便会产生这种感觉。为了不来回转圈,聂赫留多夫想了想该先去哪里,后去哪里,于是他首先去了参政院。他被带进办公厅,他在这富丽堂皇的地方看到大量彬彬有礼、服装整洁的官吏。

天色已晚,聂赫留多夫赶回家去,也就是去了姨妈家。

想起自己和Mariette的相视一笑,聂赫留多夫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