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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十五章

“您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啊,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公爵!”她用欢快动听的声音说道,“我要是知道……”

“怎么会不记得呢?我们姐妹俩还爱过您呢,”她这句话是用法文说的,“可是您变化太大了。哎呀,真遗憾,我要出门。要不,我们一起回楼上去……”她说着,犹豫不决地停下脚步。

看见聂赫留多夫,她撩起面纱,露出一张十分可爱的脸庞,现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Mariette头戴一顶饰有羽毛的大帽子,身穿黑色连衣裙,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黑色手套,面部蒙着面纱。

“不,不行了。我要去卡缅斯卡娅家参加追思会。她伤透心了。”

聂赫留多夫递上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信,然后掏出自己的名片,走到摆有访客留言簿的小桌旁,在留言簿上写了起来,说他来访不遇,甚为遗憾。就在这时,仆人走到楼梯旁,看门人走到门口,大喊一声:“把车赶过来!”勤务兵挺直身体,两手紧贴裤缝,一动也不动,目送着身材不高、身体清瘦的太太走下楼梯,太太下楼的步伐很匆忙,与她的庄重身份并不相称。

“卡缅斯卡娅怎么了?”

“将军这会儿不接待客人。将军夫人也不会客。他们马上就要出门。”

“您还没听说吗?……她儿子在决斗中被打死了。跟波津决斗。独生子。太可怕了。这位母亲伤透心了。”

入口处站着两匹被罩上眼罩的英国马,一位像是英国人的车夫坐在驾座上,络腮胡子覆盖了一半的面颊,他身穿制服,手持马鞭,一副傲慢的神情。看门人的制服非同寻常的整洁,他打开通向前厅的门。那里站着一位制服更为整洁、负责迎来送往的仆人,他的络腮胡子梳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位值班的勤务兵,他身着崭新干净的军装,戴着佩刀。

“是的,我听说了。”

一位漂亮干净、彬彬有礼的车夫驾着马车,拉着他沿着用水冲洗过的漂亮干净的马路,经过一个个彬彬有礼、漂亮干净的警察和一幢幢漂亮干净的房屋,来到滨河街上Mariette所住的楼房前。

“不,我还是要去,您明天再来吧,或者今天晚上来。”她说着,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向大门。

总之,他久违的彼得堡给他留下的印象一如既往,即肉体的刺激和精神的麻痹。一切都整洁舒适,尽善尽美,更主要的是,人们在精神上需求甚少,生活因而显得特别轻松。

“我今天晚上不行,”他答道,与她一同走到门前台阶上,“可我找您有事。”他说道,看着被牵到台阶前的两匹枣红马。

他首先去见Mariette。他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并不富裕的贵族家庭的少女,他知道她后来嫁给一位官运亨通的人。他听说她丈夫劣迹斑斑,主要是听说,那个人对成千上万的政治犯心狠手辣,折磨政治犯成了他的专门职责。因此,聂赫留多夫像往常一样感到心里很难受,为了帮助被压迫者,他就必须来到压迫者一边,似乎在承认压迫者们的行为是合法的,因而才请求他们对他们习以为常,却可能毫无觉察的残忍稍有节制,而且这节制的残忍也只是针对几个特定对象。在这种情况下,他总是会感觉到内心的矛盾和对自己的不满,感觉到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求情,但他总是决定去求情。问题在于,去找这位Mariette和她的丈夫,这对他而言是不自在的、羞耻的、心生反感的,可这却又可能让那位在单身囚室遭受折磨的不幸女子得到释放,让她和她的亲人们不再受苦。他觉得自己这求情者的身份有些虚伪,他向这些人求情,可他已不再视这些人为自己人,而他们却依然视他为自己人。此外,在这个圈子里,他感到自己又步入了先前习惯的轨道,不由自主地受到这个圈子里盛行的不道德轻浮风气的影响。在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姨妈那里他即已感觉到这一点。今天早晨在与她谈论那些最严肃的话题时,他就带有开玩笑的口吻。

“什么事?”

拿到公爵写的两封信以及姨妈写给Mariette的信,聂赫留多夫立即起身前往这几个地方。

“我姨妈为这事写了一封信,”聂赫留多夫说着,递给她一个带有花体字的窄信封,“您看了就明白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的另一封信写给上诉委员会中一个很有影响的人士。聂赫留多夫说给他听的费多西娅·比留科娃一案,他很感兴趣。当聂赫留多夫说想给皇后写封信,他就说这个案子的确很感人,他有机会见到皇后时提一提,但他不能保证能有机会,让上诉书走正常程序吧。他认为,如果有机会,他在周四被召去参加petit comité(法文:小范围聚会)时,他可能会说说此事。

“我知道,卡捷琳娜·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以为我在公事上能影响我丈夫。她想错了。我什么也过问不了,也不想过问。不过当然,为了伯爵夫人和您,我是情愿破例的。什么事呢?”她说道,用戴着黑手套的纤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口袋。

“人们对他的议论五花八门,可dans tous les cas c'est un homme très comme il faut(法文:他毕竟是个十分正派的人),”他说道,“他很感激我,他会尽力而为的。”

“有个姑娘被关进要塞,她有病,也没犯什么事。”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听着聂赫留多夫的话,一如他从前听取事务主管的汇报。听完之后他说,他将为聂赫留多夫写两封信,其中一封给参政院上诉局的参政官沃尔夫。

“她叫什么名字?”

他当上大臣后,不仅所有依附他的人(依附他的人和亲信非常之多),而且所有旁观者,甚至连他自己,全都坚信他是一位十分智慧的国务活动家。可一段时间过后,他毫无建树,能力平庸,当另一些像他一样也学会了撰写和理解公文的人,那些仪表堂堂、没有原则的官吏,根据生存竞争原则将他排挤出去,他只得离休。这时所有人才明白,虽说他十分自负,但他不仅不是一个特别智慧、深思熟虑的人,而且是个鼠目寸光、缺乏教养的人,其观点勉勉强强达到最庸俗的保守派报纸的社论水准。原来,他与那些将他排挤出去的缺乏教养、自负不已的其他官吏并无任何区别。他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但这丝毫也动摇不了他的信念,即他依然应该每年自国库领取大量钱财,为自己的礼服谋求新的装饰性勋章。这一信念如此坚定,以至于无人敢于拒绝他的这些需求,于是,他仍旧每年领取薪俸,这些钱有些是退休金,有些是酬金。因为他是国家最高机构的委员,是多个委员会的主席,每年有数万卢布进项,此外,他每年都会得到他十分珍重的新的权利,可以把新的丝带缝在他的肩章和裤缝上,在燕尾服上别上新的绶带和珐琅勋章。其结果,这位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便有了很广的交际圈。

“舒斯托娃。莉季娅·舒斯托娃。信上写了。”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借以爬上高位的主要素质在于:首先,他能看懂书面文件和法律条文,也能起草通俗易懂的文件,虽说文字不太流畅,但没有错别字;第二,他仪表堂堂,在必要的场合不仅能摆出一副骄傲模样,而且还能显得高不可攀,威严庄重,而在另一些场合则能卑躬屈膝到肉麻和卑贱的地步;第三,他没有任何一贯的原则或规则,无论在个人道德方面还是国家事务方面,因此如果需要,他可以赞同所有人,也可以反对所有人。他如此行事,尽量保持平稳的调性,不显露他的自相矛盾,至于他的行为本身是否道德,他的行为会给俄罗斯帝国或整个世界带来最大的幸福还是造成最大的危害,他完全无动于衷。

“好吧,我试试。”她说着,轻盈地钻进软席弹簧马车,马车两侧车体的漆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撑开一把阳伞。仆人坐上驾座,给车夫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马车动起来,可就在此时,她用阳伞碰了碰车夫的后背,那两匹漂亮的细皮英国马于是被勒住笼头,它们蜷缩起漂亮的脑袋站下来,不停地倒着细细的马腿。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自年轻时便坚信,一如鸟儿天生要吃虫,要身披羽毛在空中飞翔,他也天生要吃由名厨师烹调出来的贵重食物,要穿最舒适、最贵重的衣服,要乘坐最舒适、最快速的马车,因此这一切都得事先替他备好。此外,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还认为,他从国库领取的各种薪俸越多越好,他获得的包括钻石奖章在内的各种勋章越多越好,他与皇室男女见面和交谈的机会也越多越好。与这些基本信条相比,其余一切在伊万·米哈伊洛维奇看来均一钱不值,毫无意思。其余的一切都可以这样,也完全可以那样。带着这一信念,伊万·米哈伊洛维奇在彼得堡生活和活动了四十年,四十年一满便爬上了大臣的高位。

“您一定要来啊,但是请您大公无私地来。”她说道,露出一个微笑,她深知这个微笑的魅力,然后,她就像表演结束后放下帷幕那样放下了面纱。“好了,我们走吧。”她又用阳伞碰了碰车夫。

伊万·米哈伊洛维奇伯爵是一位离休大臣,一位信念十分坚定的人。

聂赫留多夫提了提头上的帽子。两匹纯种的枣红马打着响鼻,马掌敲打着路面,马车迅速动起来,崭新的轮胎在路上的坑洼处轻轻地颠簸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