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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三部 第二二章

“我的另一个请求,”聂赫留多夫继续说道,“与这批犯人中的一个政治犯有关。”

“你去问问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床没有,”将军对勤务兵说道,“再来点茶。还有什么事?”将军问聂赫留多夫。

“这么回事!”将军说道,意味深长地点着头。

仆人走了进来,这是一位身穿军服的勤务兵。

“他病得很重,快要死了。可能要把他留在这儿的医院里。有一位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陪他。”

“因此我请求您,如果可能,请把这位女子留在这里,直到接到上诉书的批复。”

“她不是他的亲属吧?”

将军的眼睛看着聂赫留多夫,同时把指头短粗的手伸向桌子,按了铃,然后继续默默地听着,喷云吐雾,特别响亮地咳嗽。

“不是,但是她愿意嫁给他,如果只有这样才允许她留下来陪他的话。”

“彼得堡有人答应我,决定这位女子命运的消息将在本月之内发给我,寄到这里……”

将军用他那双闪亮的眼睛盯着聂赫留多夫,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显然想用他的目光让对方窘迫,他始终在抽烟。

“是这样。怎么说?”将军说。

待聂赫留多夫说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飞快地用手指蘸点唾沫,然后翻看书页,找到关于婚姻的条款,读了一遍。

聂赫留多夫对将军说,他感兴趣的那个人是个女子,她无辜地受到审判,她的申诉书已经递交皇上。

“她判的什么刑?”他问道,眼睛离开那本书,抬了起来。

将军属于知识型军人,这类军人认为自由和人道有可能与他们的职业相调和。不过,他生来就是一个聪明善良的人,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种调和不可能实现,为了回避他经常置身其间的内心矛盾,他越来越深地沉湎于军中盛行的酗酒习惯,他如此依恋这一习惯,在从军三十五年后最终成了医生所谓的酒精依赖症患者。他浑身充满酒精。无论喝什么酒,他都要一醉方休。饮酒对于他来说已成为性命攸关的需要,每天一到傍晚,他都会烂醉如泥,尽管他已适应这种状态,他不会摇摇晃晃,也不会说出太出格的傻话。即便他说了傻话,由于他位高权重,无论他说出了什么傻话,都会被当作智慧的话语。只有在上午,也就是聂赫留多夫来见他的这段时间,他才像是一个理智的人,能够听懂别人对他说的话,能或多或少地证实他常说的一句谚语:“醉酒有好处,越醉越聪明。”最高当局知道他是个酒鬼,可他毕竟比其他人更有教养,虽说他的教养在他开始酗酒时即已止步不前,可他毕竟勇敢灵活,仪表堂堂,在醉酒状态下依然能保持分寸,因此他才获此任命,并一直担任这一显赫要职。

“她判的服苦役。”

将军吸一口烟,喝一口茶,在孔雀石烟灰缸里捻灭烟头,他用那双细长、浮肿、闪亮的眼睛盯着聂赫留多夫,仔细听着。他仅有一次打断聂赫留多夫的话,问后者是否抽烟。

“哦,苦役犯的境遇无法由于婚姻得到改善。”

“我随一批犯人过来的,有位犯人与我关系很亲近,”聂赫留多夫说道,“我来请求大人,一是为了这个人,二来也有另一件事。”

“可是……”

“您好啊,老兄!请原谅我穿着睡袍接待客人,不过这总比不接待客人更好一些。”他说着,想用睡袍遮挡他的粗脖子,他的后脖颈上满是皱褶,“我身体不太好,很少出门。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个偏远之地来的呀?”

“对不起。即便一个自由人娶了她,她也还是要服完刑期。这里有个问题:他俩谁的判刑更重一些,是他还是她?”

将军面部浮肿,鼻子像土豆,额头满是鼓包,秃顶,眼袋很大,是个多血质类型的人。他穿一件鞑靼式丝绸睡袍坐在那里,手夹香烟,正在用一盏带银杯托的茶杯喝茶。

“他俩都判的服苦役。”

前厅,仆人,传令兵,楼梯,镶木地板擦得锃亮的大厅,所有这一切都像是在彼得堡,只是稍微脏一些,也更威严一些。聂赫留多夫被带进书房。

“哦,倒是很般配。”将军笑着说,“他怎样,她也怎样。他由于患病可以留下来,”他继续说,“当然会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痛苦;可是她,即便嫁给他,也不能留在这里……”

“将军有请。”

“将军夫人在喝咖啡。”仆人报告说。

将军身体有恙,不愿会客。聂赫留多夫还是要求仆人转交自己的名片,仆人转回身来,带来一个好消息:

将军点点头,继续说道:

车夫再次侧着身体,赶着马儿快跑起来。这座城市与所有城市大同小异,同样的带有阁楼和绿屋顶的房子,同样的教堂和店铺,主要大街上同样开有多家商店,甚至连警察也和其他地方的警察一模一样。不过,此城的房子几乎均为木头建筑,街道也没铺石块。在一条最热闹的街道上,车夫把三套马车停在一家旅馆门前。可是,这家旅馆没有空房间,只好前往另一家。另一家旅馆有个空房间,于是,在两个月的时间之后,聂赫留多夫第一次重新置身于他习惯的那种相对整洁和舒适的环境。聂赫留多夫住的房间算不上奢华,可在经历了那些驿站、小旅馆和押解宿营地的生活之后,他还是感到无比轻松。最主要的是,他必须清除自己身上的虱子,在押解宿营地住过之后,他一直未能摆脱自己身上那些虱子的折磨。放下行李,他立即前往澡堂,在澡堂换上城里人的装束,穿上浆洗过的衬衣和熨得笔挺的裤子、礼服和大衣,去拜访边区长官。旅馆看门人叫来一辆四轮马车,这马车套着一匹膘肥体壮的吉尔吉斯马,车铃叮当作响,将聂赫留多夫拉到一幢漂亮的大房子前,房子门前站着几个哨兵和一位警察。房子前后都有花园,园中的杨树和白桦已落尽树叶,翘着光秃秃的枝丫,松柏和冷杉却泛出浓密幽暗的绿色。

“不过,我再考虑考虑。他们叫什么名字?您写下来,写在这里。”

“去哪家都行。”

聂赫留多夫写了下来。

“西伯利亚旅馆最好。久科夫旅馆也不错。”

“这件事我办不到,”听说聂赫留多夫要求与病人见面,将军说道。“我当然不怀疑您,”他说,“可是您关心他,也关心其他人,您又有钱。在我们这里有钱能使鬼推磨。人们要求我:请根除贿赂。可是怎么根除呢,如果我们这里人人都在受贿?职位越低,受贿越多。唉,人在五千公里之外,怎能看得住他呢?他在那里就是小皇帝,跟我在这里一个样。”他笑了起来,“您常和政治犯见面,肯定给了钱,他们就放您进去了?”他笑着说,“是这样的吧?”

“哪家旅馆好一些?”

“是的,是这样的。”

“去哪家旅馆呢?”

“我知道您必须这么做。您想见一位政治犯。您可怜他。典狱长或押解官拿钱,因为他们就那么点薪水,还要养家,不能不拿。我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和您的位置,也会像他们、像您一样做。但我处在我现在的位置,就不能允许自己背离最严格的法律条文,不能因为我也是一个人,就可以有恻隐之心。我是一个执行者,我在一定条件下得到了信任,我要对得起这种信任。好了,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好吧,现在您给我谈一谈你们都城里都有些什么新闻?”

待马车驶上山冈,车夫转过身来。

将军一边询问,一边讲述,显而易见,他一方面想了解新闻,同时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学识和人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