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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三部 第二一章

“怎么能只信自己呢?”聂赫留多夫说道,加入了谈话,“自己也会犯错的。”

“我什么教也不信。因为我谁都不信,除了我自己,我谁都不信。”老人依旧迅速果断地回答。

“从来没错过。”老人摇晃脑袋,果断地回答。

“大爷,你信什么教呢?”一个已不年轻的人问道,他站在船舷边的一辆大车旁。

“那么为什么会存在各种信仰呢?”聂赫留多夫问。

有人笑了起来。

“存在各种信仰,是因为大家都相信别人,却不相信自己。我也相信过别人,可走了弯路,就像在原始森林里迷了路,别指望能走出来。旧信仰派也好,新信仰派也好,安息日教派也好,鞭笞教派也好,教堂派也好,非教堂派也好,奥地利教派也好,莫罗勘教派也好,阉割教派也好,各种信仰都只会吹牛。他们都像瞎眼的狗崽子,四处乱爬。信仰很多,灵魂只有一个。你有,我有,他也有。也就是说,每个人都信仰自己,大家才能团结起来。每个人相信自己,大家就能连为一体。”

“你看来不是基督徒,是个山洞人吧。你向山洞祷告。”车夫说道,把马鞭插在腰间,整理起辕马的脖套。

老人声音洪亮,一直在环顾四周,他显然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听见他的话。

“没有人在任何地方见过上帝。上帝是个独生子,装在天父的肚皮里。”老人眉头紧锁,照旧语速很快地说道。

“您有这种信仰已经很久了吗?”聂赫留多夫问他。

“不管到没到过,大家都知道,应该向上帝祷告。”

“我?很久了。他们迫害了我二十三年。”

“你到过那儿吗?”

“他们怎么迫害的?”

“在哪儿?当然是在天上。”

“就像迫害基督徒那样迫害我。他们把我抓起来,交给法院,交给神父,也就是那些书呆子和伪君子。我还被关进疯人院。可他们拿我毫无办法,因为我自由自在。他们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以为我总会给自己起个名字。可我没给自己起任何名字。我什么都不要,我没有名字,没有住处,没有国家,什么也没有。我就是我。我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就叫人。‘你多大岁数?’我说我没数过,也数不过来,因为我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一直存在。他们问:‘你父母是什么人?’我说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有上帝和大地,上帝是父亲,大地是母亲。他们问:‘你承认皇上吗?’干吗不承认呢?他是他自己的皇上,我是我自己的皇上。他们说:‘唉,没法跟你说话。’我说:‘我也没让你来跟我说话。’他们一直这么折磨我。”

老人严肃坚定的口吻使车夫觉得他是在与一位强大的人打交道。他有些心虚,但又不愿流露出来,便强打精神,避免当众丢脸,他立即回答:

“您现在要去哪里呢?”聂赫留多夫问。

“你指给我看看,他在哪儿?上帝在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干活,没活干就讨饭。”老人发现渡船即将靠岸,便打住话头,洋洋得意地看了一眼他的全体听众。

“这谁都知道,向上帝祷告啊。”车夫嘲讽地说道。

渡船靠上对岸。聂赫留多夫掏出钱包,要给老人一些钱。老人回绝了。

“向谁祷告啊?”头发蓬乱的老人用坚决的进攻口吻说道,他语速很快,却又一字一顿。

“我不要这东西。我只要面包。”他说。

“老头子,你怎么没祷告啊?”聂赫留多夫的车夫说道,他戴上帽子,把帽子扶正,“你没受过洗吗?”

“哦,对不起。”

城里教堂的青铜大钟被敲响,那低沉的、颤动的钟声贴着河面飘了过来。站在聂赫留多夫身边的车夫以及其他所有车夫,均相继摘下帽子,画了十字。在最靠近栏杆的地方站着一位老人,聂赫留多夫起先没注意到他,他个头不高,头发蓬乱,他并未画十字,却昂着脑袋,看着聂赫留多夫。这老头身穿打着补丁的上衣和粗呢长裤,脚穿破旧的长筒靴,肩背一个小包,头戴一顶高高的破皮帽。

“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又没欺负我。不过你也没法欺负我。”老人说道,把放下的袋子重新背上,这时,聂赫留多夫的马车也被推上岸,套上了马。

聂赫留多夫站在渡船的船舷旁,看着宽广湍急的河面。他脑海里交替出现两个形象:一个是奄奄一息的克雷里佐夫,他面带恼恨,脑袋被大车颠得一上一下;一个是与西蒙松一同精神抖擞地走在路上的卡秋莎。一种感受来自奄奄一息却不愿死去的克雷里佐夫,这种感受沉重而又伤感;另一种感受来自情绪饱满的卡秋莎,她得到了西蒙松这样一位男人的爱情,如今走上了坚定可靠的正路,这种感受本该令人高兴,可聂赫留多夫却感觉沉重,他无法克服这种沉重的感受。

“老爷,您真有兴致和他聊天啊,”待聂赫留多夫给了船夫小费后坐到马车上,车夫对他说道,“这是个不走正道的流浪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