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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三部 第二十章

聂赫留多夫没听明白,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解释说,这是一道著名的数学难题,旨在确定太阳、月亮和地球这三个天体间的关系,克雷里佐夫是在开玩笑,用这道数学题来比喻聂赫留多夫、卡秋莎和西蒙松之间的关系。克雷里佐夫点点头,表示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对他这个玩笑的解释是正确的。

“那么三个天体的问题呢?”克雷里佐夫又小声说道,并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不好解决吧?”

“答案不在我这边。”聂赫留多夫说。

聂赫留多夫肯定地点点头,又与玛丽娅·帕夫洛夫娜交换了目光。

“您接到我的字条了吗?您要怎么做呢?”玛丽娅·帕夫洛夫娜问道。

“现在好多了。只要不着凉就好。”

“一定去做。”聂赫留多夫说道,他在克雷里佐夫脸上觉察出一丝不满,于是返回自己的马车,坐进凹陷的车座,马车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上下颠簸,他两手紧抓车帮,开始赶超犯人队伍,这支由灰色囚袍和小皮袄构成的队伍绵延一公里,犯人们或脚戴镣铐,或被手铐两两铐在一起。在道路对面,聂赫留多夫看见了卡秋莎的蓝色头巾、薇拉·叶夫列莫夫娜的黑色大衣以及西蒙松的短上衣、毛线帽和白色毛袜,白袜上面捆着带子,状若草鞋。他与两位女子并肩而行,很起劲地说着什么。

克雷里佐夫指着玛丽娅·帕夫洛夫娜说了句什么,可是谁也听不清,他皱了皱眉头,不住地摇头,显然在强忍咳嗽。聂赫留多夫凑近他的脑袋,想听清他在说什么。这时,克雷里佐夫挪开嘴边的头巾,小声说道:

见到聂赫留多夫,两位女子躬身致意,西蒙松则郑重地脱帽行礼。聂赫留多夫没什么话要说,便没让车夫停车,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车夫再次驶上已被压平的道路,走得更快了,但为躲避来来往往的车队,也时常离开主路。

“看来,押解官也不好意思了,”她高声说道,以便聂赫留多夫能在车轮的轰鸣声中听见她的声音,“布佐夫金的手铐摘掉了。他自己抱着孩子,卡秋莎和西蒙松跟他们走在一起,薇拉替了我。”

这条布满深深辙印的道路延伸进茂密的针叶林,道路两旁的白桦树和落叶松尚未落尽树叶,泛出鲜亮的黄色。这段路走了一半,便出了森林,道路两旁是开阔的原野,修道院的金色十字架和教堂穹顶跃入眼帘。天完全晴了,云彩散去,太阳升到森林上空,于是,潮湿的树叶、一个个水洼、教堂的穹顶和十字架,全都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右前方,在淡蓝色的天边,遥远的群山泛着白光。聂赫留多夫的三套马车驶入一个城郊大村庄。村里的街道上满是人,有俄罗斯人,也有头戴奇怪帽子、身着奇怪服装的异族人。或喝醉或清醒的男男女女挤在小铺、饭店、酒馆和杂货车前,熙熙攘攘。能感觉到此地已临近城市。

聂赫留多夫打发一个小伙子去驿站叫马车,自己赶紧收拾行李。他第二杯茶还没喝完,一辆驿站的三套马车沿着马路驶近门前的台阶,车铃叮当,车轮碾过封冻的泥坑,铿锵作响。聂赫留多夫与粗脖子老板娘结清账,匆忙出门,坐在马车的软垫上,吩咐车夫尽量赶得快些,他想赶上犯人队伍。驶过一片牧场的大门,没走多远,他果然追上了那些拉着行李和病号的大车,大车在已被压平、泥泞已经封冻的道路上吱呀前行(押解官不在这里,他的车走在前面)。士兵们显然喝了很多酒,他们高谈阔论,走在队伍后面或道路两旁。大车有多辆。前面几辆大车上坐着刑事犯病号,每辆车上坐六人,后面三辆大车上坐着政治犯,每辆车上有三人。最后一辆车上坐着诺沃德沃罗夫、格拉别茨和康德拉季耶夫,倒数第二辆上是兰采娃、纳巴托夫和一位患风湿病的女病号,是玛丽娅·帕夫洛夫娜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这名病号。倒数第三辆车上是克雷里佐夫,他头枕枕头躺在干草上,玛丽娅·帕夫洛夫娜紧挨着他坐在车夫的位置上。靠近克雷里佐夫所乘的大车时,聂赫留多夫让车夫停车,他下车走近克雷里佐夫。一个醉醺醺的押解兵冲聂赫留多夫摆手,可聂赫留多夫并未理睬,他走近大车,手扶车帮,跟着大车步行。克雷里佐夫身穿皮袄,头戴羔羊皮帽,用一块头巾包住嘴巴,他显得更加苍白消瘦。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显得特别大,特别亮。随着大车的颠簸,他的身体微微晃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聂赫留多夫,聂赫留多夫问他感觉如何,他只是闭上眼睛,气恼地摇摇头。显然,大车的颠簸已耗尽了他的所有能量。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坐在大车的另一边。她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聂赫留多夫一眼,这目光流露出她对克雷里佐夫状况的担忧,之后,她却立即用兴高采烈的声音说起话来。

车夫给右边的马一鞭子,拉紧缰绳,在驾座上侧着身体,把缰绳往右拉。他显然想显显本事,赶着马车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狂奔到河边,过河要乘渡船,从对岸开来的渡船正处于湍急河流的中央。在这边,有二十来辆大车等待上船。聂赫留多夫没等太久。渡船逆流行到上游,然后顺着急促的水流往下,很快就靠在码头的木头平台上。

待聂赫留多夫醒来,马车夫们均已上路。老板娘喝过茶,边用头巾擦拭她汗津津的粗脖子,边走过来说,押解营地的一个士兵送来一张字条。字条是玛丽娅·帕夫洛夫娜写的。她写道,克雷里佐夫此番犯病比大家预料的还要重。“我们曾想留下他,我们也留下来陪他,可是不允许,我们只好带他走,但是很担心。请您在城里活动一下,让他们允许他留下,并让我们中间的一个人也留下。如果因此需要我嫁给他,我自然也情愿。”

几位身高体壮、肌肉发达的船夫沉默寡言,他们穿着短皮袄和长筒靴,灵巧熟练地扔出缆绳,把缆绳在木桩上系紧,然后打开舱门,让船上的大车上岸,再放岸上的大车上船,让马车和马匹依次在渡船上安顿下来,见到河水,马儿躁动不安。宽阔湍急的河水拍打渡船的两舷,缆绳紧绷。待渡船装满,聂赫留多夫的马车和卸了套的马儿也在大车的包围中找到一块空地,停在渡船甲板的一侧,船夫们关上舱门,并不理睬那些没能上船的人之请求,解开缆绳,启动渡船。渡船上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船夫们的脚步声和马儿不停倒换的马蹄在船板上磕出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