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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五九章

他俩又沉默了一阵。

他把从孟绍夫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全都告诉了她,然后问她还需要什么,她回答说什么都不需要。

“好吧,去医院的事情,”她用有些斜视的眼睛看了他一下,突然说道,“如果您想让我去,我就去,酒我也不再喝了……”

“老太婆人真好。”她说。

聂赫留多夫默默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微笑。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的。”

“这非常好。”他只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然后便与她告别了。

“撤不撤销都没关系。没有这事,我也会摊上其他事……”她说道。他发现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忍住泪水。“怎么样,您见到孟绍夫了吗?”她突然问道,目的是掩饰自己的激动,“他俩的确没犯法吧?”

“是的,是的,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聂赫留多夫心想,在先前的种种疑虑消失之后,他体验到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感受,即坚信爱情的战无不胜。

“我马上要去乡下,然后去彼得堡,”他说道,终于缓过神来,“我要去张罗您的事,张罗我们的事,上帝保佑判决能被撤销。”

在这次见面之后,玛丝洛娃回到臭烘烘的囚室,脱下囚袍,坐到板床她自己的位置上,两手放在膝盖上。囚室里只有几个人:患肺结核病的弗拉基米尔省女人和她还在吃奶的孩子,孟绍娃老太婆,铁路道口值班员和两个孩子。教堂助祭的女儿昨天被确诊为精神病患者,已送进医院。其他女犯全都洗衣服去了。老太太躺在板床上睡觉,两个孩子在过道里,囚室的门敞着。弗拉基米尔省女人抱着婴儿,铁路道口值班员手指灵巧地织着袜子,她俩走到玛丝洛娃身边。

他也默不作声,觉得自己无力开口。

“怎么,你们见面了?”她俩问。

“这是您的事,我不会再说什么了。”她说道,双唇又颤抖起来。

玛丝洛娃没有作答,她坐在高高的板床上,晃悠着够不着地板的双腿。

“卡秋莎,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他十分严肃地说道,“我请求你嫁给我。如果你不愿意,我就会像先前那样,你到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被发配到哪儿我就去哪儿,直到你同意。”

“干吗哭哭啼啼的?”道口值班员说,“别灰心丧气。嘿,卡秋莎!喂!”她说着,飞快地抖动指头。

聂赫留多夫觉得,这拒绝之中含有她对他的仇恨,含有难以释怀的怨气,但也含有另一种情绪,一种很好、很重要的情绪。她是在心平气静的状态下重申自己先前的拒绝,这迅速驱除了聂赫留多夫心中的各种疑虑,使他复又返回了先前那种庄重严肃、充满感动的心理状态。

玛丝洛娃没有回答。

“就这样,”她说道,“您别管我,我这是对您说实话。我受不了。您别再管了,”她说着,双唇颤抖,停了片刻,“这是实话。我宁愿上吊。”

“我们屋里的人都去洗衣服了。都说今天有一大批施舍。听说送来好多东西。”弗拉基米尔省女人说。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这目光依然是怨恨的。

“菲纳什卡!”道口值班员冲门外喊道,“这淘气鬼跑哪儿去了。”

“那为什么?”

她抽出一根编针,把它插进线团和袜子,出门走进过道。

“没什么。”

就在此时,过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和女人的说话声,光脚穿着囚靴的室友们走进囚室,每人都拿着一个面包,有人还拿着两个。费多西娅很快走到玛丝洛娃身旁。

“为什么要我别管您的事呢?”

“怎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费多西娅问道,她那天蓝色的明亮眼睛充满爱意地看着玛丝洛娃,“这是给我们的点心。”她把面包放到搁架上。

“不过还是请您别管我的事,”她打断他的话,看了他一眼,在她那双斜视得更加厉害的眼睛里,聂赫留多夫再次看到了紧张和怨恨的神情。

“怎么,他变卦了,不想结婚了?”科拉勃列娃问。

“不该我来原谅您……”聂赫留多夫开口说道。

“不,他没变卦,是我不愿意。”玛丝洛娃说,“我也这样对他明说了。”

“请您原谅,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我前天的话说得不好听。”

“真是个傻瓜!”科拉勃列娃用她低沉的嗓门说道。

玛丝洛娃已在里面,她走出铁栅栏,神情安静,也有些胆怯。她走到聂赫留多夫近旁,眼睛并不看他,轻声地说道:

“这有什么,不能在一起过日子,还结婚干吗?”费多西娅说道。

聂赫留多夫没作回应,请求准许他去探监。典狱长派一名看守陪同,聂赫留多夫跟着看守走进空无一人的女监探视室。

“你的老公不是也要跟你一起走吗?”道口值班员说道。

“可以见面,”典狱长说道,“不过钱的事情,还请您按照我说的……至于调她去医院,照上面的指示是可以的,医生也同意。只是她本人不愿意,她说:‘我才不稀罕给那些讨厌的家伙倒尿盆呢……’你瞧,公爵,他们这些人就是这个样子。”他又添了一句。

“我们是结过婚的,”费多西娅说道,“而他们不在一起,干吗要结婚呢?”

典狱长准许他探监,但地点不在办公室,不在律师室,而在女监探视室。典狱长尽管心地善良,但对待聂赫留多夫的态度与先前相比较为矜持了,显而易见,聂赫留多夫与马斯连尼科夫的谈话已产生后果,即下达了一项要小心提防这位探视者的命令。

“傻瓜!干吗结婚?他要是娶了她,她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在造访马斯连尼科夫的次日,他再次去监狱看她。

“他说:‘不管你被发配到哪儿,我都跟你走。’”玛丝洛娃说。“他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我是不会求他的。如今他要去彼得堡张罗。他在那里有一大堆亲戚当部长,”她继续说道,“不过我可用不着他。”

在法庭审判之后,在第一次探视卡秋莎之后,他所体验到的那种重生的庄严和欢乐如今已荡然无存,在最后一次探监之后已转变为一种恐惧,甚至是对她的厌恶。他决定不再扔下她,不改变与她结婚的决心,只要她愿意,但这却让他感觉很沉重,很痛苦。

“那是自然!”科拉勃列娃突然表示同意,她翻检自己的口袋,显然在想别的事情,“怎么样,我们来喝一杯吧?”

有一种习以为常、流传甚广的迷信,认为每个人均拥有其固定品性,因而有善人也有恶人,有聪明人也有笨人,有热情的人也有冷漠的人,如此等等。其实人并非如此。我们说起一个人,可以说他的善良多于他的恶毒,他的智慧多于他的愚蠢,他的热情多于他的冷漠,或者相反;但是,如果我们说一个人是善良或聪明的,说另一个人是恶毒或愚蠢的,这就不合实情了。我们总是如此将人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类。这是错误的。人就像河流,所有河流中的河水全都一样,但每一条河流可能狭窄湍急,也可能宽广平缓,可能纯净清凉,也可能浑浊温暖。人也如此。每个人身上都具有各种人性的萌芽,有时体现出这些品性,有时体现出另一些品性,人有时会变得完全不像他本人,与此同时却依然是他自己。在某些人身上,此类变化十分剧烈。聂赫留多夫便属于此类人。他身上发生此类巨变既有生理原因,也有精神原因。此刻,他身上便发生了这样一种巨变。

“我不想喝,”玛丝洛娃回答,“你们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