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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一章

到达库兹明斯科耶庄园后,聂赫留多夫立即开始办事,却淡忘了那个不愉快的感受。

聂赫留多夫心想,那个德国人是如何管理、如何利用他的庄园的,他都完全无所谓。不过,这位长腰身车夫所说的事情却令他不快。他欣赏着明媚的春日,只见浓密的乌云不时遮蔽太阳,春播的田地上到处都有农夫在扶犁耕地,种植燕麦,墨绿的原野上有百灵鸟飞起,森林已被崭新的绿意所覆盖,只有迟缓的橡树尚未抽枝,牧场上散落着畜群和马匹,田地上可见耕者的身影,——不,不,他想起还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于是他想起车夫的话,车夫说起那个德国人如何在库兹明斯科耶庄园作威作福。

聂赫留多夫查看账本,与管家谈话,管家直言不讳地说,农民地少有好处,农民的土地被老爷的土地包围也有好处。这一切更坚定了聂赫留多夫的决心,他决定停止经营庄园,把所有土地都分给农民。通过查看账本和与管家交谈,他得知情况与先前一样,即三分之二的优质耕地由自家长工用改良农具来耕种,其余三分之一雇农民耕种,每公顷付五卢布工钱,也就是说,为了这五个卢布,农民必须将一公顷的土地翻三遍,耙三遍,播种,然后收割,打捆或装袋,运至打谷场,也就是说,如果雇用廉价的短工来做这些活,每公顷至少要付十卢布。农民们以工抵钱,要为从账房获得的一切必要物资付出最昂贵的代价。在牧场放牧,去森林砍柴,为了一根土豆秧,他们都得付工役,因此,所有农民几乎都欠账房的债。这样一来,雇用农民耕种庄园的边角地,每公顷所获收益竟比用五分利计息的地租收入还多四倍。

“好一个阔气的德国佬!”这个在城里待过,也读过小说的车夫说道。他侧身面对乘客,一只手在长长的鞭杆上上下滑动,他显然在炫耀自己的学识:“他有辆三匹黄马拉的三套车,他拉着太太出门,那叫气派!”他继续说道:“冬天过圣诞节,他的大屋子里还有圣诞树,我拉客人去过那儿,树上还有灯泡。全省只有这一家!他捞了不少钱,数不清的钱!他干吗不捞,他大权在握啊。听说他买了一处上好的庄园。”

这一切聂赫留多夫先前就知道,可如今他却像是初次耳闻。他感到惊讶的是,他以及与他处于同一地位的所有人为何竟未看出这类关系之反常。管家提出种种理由,称如果把土地交给农民,所有的农具都会白白荒废,转手的话,连原价的四分之一都卖不到,农民也会糟蹋土地,总的来说,聂赫留多夫这样交出土地损失太大,可这些理由却更使聂赫留多夫意识到,他把土地交给农民,他剥夺自己的大部分收入,这正是他做的一件好事。他决定在此次庄园之行期间立即完成此事。收获和出售已经播种的庄稼,转让农具和不需要的房屋,这些事可让管家在他离开之后再办。此时,他让管家第二天召集一次会议,让库兹明斯科耶庄园境内三个村子的农民都来参加,他要向农民说明自己的打算,商定土地出租的价钱。

车夫谈起库兹明斯科耶的管家,他并不知他拉的客人正是庄园主。聂赫留多夫也有意没对他亮明身份。

聂赫留多夫坚决地回绝了管家提出的种种理由,准备为农民付出牺牲,他因此感觉愉快,怀着这种意识他走出账房,一面思考要做的事情,一面在房屋四周散步。他走过好几个花坛,花坛里今年没有种花(管家住处前面新辟出一个花坛),他走过长满蒲公英的lawn-tennis(英文:草地网球)场,走过椴树林荫道,他从前常来这林荫道上抽烟,三年前,来母亲处做客的美人基里莫娃曾在这里与他调情。约略想好明天要对农民们说的话之后,聂赫留多夫去见管家,与他一边喝茶,一边再次商讨了放弃全部家产的问题,这之后他如释重负,走进大屋子里为他准备好的房间,这个房间一直是客房。

聂赫留多夫正午时抵达库兹明斯科耶。他开始简化生活,并未事前发电报,只在车站雇了一辆两驾马车。车夫是个小伙子,穿一件黄土布上衣,瘦长的腰身处扎着腰带,腰带以下现出皱褶,他照车夫的架势侧身坐在驾座上,这样更方便和老爷说话。在车夫和老爷说话的时候,那两匹马,一匹衰老的瘸腿白马和一匹干瘦、疲惫的拉边套的马,便可以缓步慢行,它们总是愿意这样慢行的。

这个房间不大,很整洁,墙上挂着威尼斯风景画,两个窗户之间有一面镜子。屋里有一张整洁的弹簧床和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水罐、火柴和用来熄灭蜡烛的器具。镜子前的大桌子上摆着他的旅行箱,皮箱敞着,能看到他的洗漱用品套装和随身带来的几本书:一本俄文书,是刑法研究著作;还有一本德文书和一本英文书。他原想在此次乡间旅行的空闲时间阅读这几本书,可此刻却无暇顾及,他躺下睡觉,以便明日早点起床,推敲一下说给农民们听的话。

他首先乘车前往库兹明斯科耶,这个巨大的黑土地庄园离得最近,他的主要收入就来自此处。他童年和青年时代曾在这座庄园住过,长大后也来过两次,有一次是奉母亲之命带一位德国管家去那里,与管家一同检查庄园事务,因此他早已清楚庄园的状况,也清楚农民与账房亦即地主的关系。农民和地主的关系是这样的,客气地说,农民处于完全的依附状态,直截了当地说,农民就是账房的奴隶。这并非在一八六一年被取缔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农奴制,并非一位主人对若干人的奴役,而是许多大地主对所有无地或少地农民的普遍奴役,这种奴役无处不在,最为常见,但有时也会看到农民被他们身边的人所奴役。聂赫留多夫知道这一点,也不可能不知道,因为这种奴役就是庄园经济的基础,他曾协助料理这种庄园经济。但是,聂赫留多夫不仅知道这一点,他还知道,这种奴役是不公正的,是残酷的。他从大学生时代就知道这一点,他当时信奉并宣传亨利·乔治的学说,并以这一学说为依据将父亲留下的土地分给农民,认为在当今拥有土地是一种罪恶,一如五十年前拥有农奴。不错,在军中服役之后,当他已习惯每年花费近两万卢布,他所有的这些知识便不再是他生活中必须履行的责任,已遭遗忘。他不仅从未对自己提问,自己对私有制持何种态度,母亲给他的钱来自何处,反而竭力不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是,母亲的去世,遗产,不得不去管理自己的财产亦即土地,这些都使他得再度面临对土地所有制的态度问题。若在一个月前,他或许会对自己说,他无力改变现存秩序,庄园也并非他在管理,住在远离庄园的地方,不断收到从庄园得来的钱,他或多或少还是心安理得的。如今他却已下定决心,尽管他即将前往西伯利亚,与监狱方面复杂艰难的交道也需要用钱,可他依然无法维持现状,而要改变局面,不惜付出代价。为此他决定自己不再经营土地,把土地以低廉的价格租给农民耕种,使农民有可能不再依附于地主。聂赫留多夫不止一次将地主的地位和农奴主的地位作比,觉得地主不雇工耕种而将土地租给农民,就相当于农奴主将农奴自徭役制带向代役租制。这并非问题的解决,却是向问题的解决迈出的一步,这是从粗暴的暴力形式向较为缓和的暴力形式之过渡。他决定就这么做。

房间的一角放着一张老式红木雕花圈椅,聂赫留多夫记得这椅子原来放在母亲的卧室里,这椅子的模样猛然在聂赫留多夫心中激起一阵完全意外的情感。他突然怜惜起这座年久失修的房子,怜惜起荒芜的花园和遭到砍伐的森林,怜惜起所有的畜棚、马厩、农具棚、机器、马牛。这一切虽然不是他置办的,但他知道置办和维持这一切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先前他觉得可以轻而易举地放弃这一切,可如今他却不仅怜惜这一切,而且还怜惜起土地,怜惜起他如今可能需要的那一半收入。很快,一些想法便来逢迎他,依据这些想法,将土地分给农民、毁灭自己财产的举动是不明智的,不应该的。

两周后,参政院可能审理此案,聂赫留多夫打算在此之前赶到彼得堡,若参政院维持原判,像那位起草上诉书的律师建议的那样,就上书皇上。据律师估计,上诉可能没有结果,因为上诉的理由很不充分,对此要做好准备。包括玛丝洛娃在内的那批苦役犯可能在六月初被发配,聂赫留多夫下定决心随玛丝洛娃去西伯利亚,因此必须早做准备,他现在得去乡下处理自己的各种事情。

“我不应该占有土地。不占有土地,我也就不可能拥有这份家业。此外,我马上就要去西伯利亚,因此无论房子还是庄园,我都用不着了。”一个声音这样说道。“是这样的,”另一个声音却说,“但是首先,你不会在西伯利亚住一辈子。如果你结婚,你就会有孩子。你接收了一座完好的庄园,你也应该把这座庄园完好无损地传下去。你有面对土地的责任。交出一切、销毁一切十分容易,立业持家却十分艰难。最主要的是,你要仔细考虑你的生活,想好你今后怎么办,并依据这一点来处置你的财产。你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吗?再说,你这样做是真的出于良心,还是在做给别人看,为了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聂赫留多夫这样问自己,他不能不承认,如果别人这样议论他,也会对他的决定产生影响。他想得越多,心中的问题便越多,越难以解答。为了摆脱这些想法,他躺倒在干净的床铺上,想尽快入睡,以便明日用清醒的脑袋来解答他此刻无法解答的问题。可他很久都无法入睡,伴着新鲜的空气,伴着月光,青蛙的鸣叫涌入敞开的窗户,蛙鸣时而被夜莺的啼叫打断,夜莺在远处的花园啼鸣,有一只却近在窗下,在盛开的丁香花丛里。聂赫留多夫耳闻蛙鸣鸟啼,便想起了典狱长女儿的琴声;想起典狱长,他便想起了玛丝洛娃,想到她在说出“您别再管了”这句话时颤抖的双唇,她颤抖的双唇就像鸣叫时的青蛙。后来,德国管家下去抓青蛙。不能让他去,可他不仅下去了,还变成了玛丝洛娃,并开始指责聂赫留多夫:“我是流放犯,你却是公爵。”“不,我是不会让步的。”聂赫留多夫想道。清醒过来后他问自己:“我这样做究竟好还是不好呢?我不知道,而且我也无所谓。无所谓。不过应该睡觉了。”于是,他自己也开始下到管家和玛丝洛娃下去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