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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二章

“这我们可办不到,瓦西里·卡尔雷奇,”一个尖鼻头的干瘦老人说道,“你说干吗要放马进庄稼地,可哪有人放它进去呢?我抡着镰刀干了一整天,一天长得像一年,晚上就睡过去了,马儿就去啃了你的燕麦,你就要剥我的皮。”

“麻烦是你们惹出来的,”德国人说道,“要是你们好好干活,能守规矩的话……”

“你们能守规矩就好。”

“您也会省心些,只管收钱,省了多少麻烦事!”响起这样的声音。

“你说得倒好,守规矩,我们可做不到。”一个高个子中年农夫反驳道,他一头黑发,满面胡须。

“我们种地种惯了,我们靠土地养活!”

“我不是让你们竖栅栏吗?”

“土地哪有不要的呢!”

“你给我们木材啊,”一个相貌邋遢的小个子农夫在后面插话,“我去年夏天就想竖栅栏,可你把我关进牢里,喂了三个月虱子。这就叫竖栅栏。”

“但要出得起钱才行。”另一位老人说道。

“他说的这是怎么回事?”聂赫留多夫问管家。

“这是好事。”一位老人说。

“Der erste Dieb im Dorfe(德文:村里的头号小偷),”管家用德语说道,“年年在林子里逮到你。你要学会尊重别人的财产。”管家说。

“租给你们种,只要你们出很少的钱。”

“我们难道不尊重你吗?”一位老人说,“我们没法不尊重你,因为我们都被你捏在手心里,你对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交给我们土地是什么意思呢?”一位身穿紧腰上衣的中年农夫说道。

“得了,老弟,没人欺负你们,你们不欺负别人就算好的了。”

农民们沉默不语,似乎没听懂,或是不相信。

“怎么没人欺负!去年夏天你就打过我耳光,打了就算白打了。看来,跟有钱人没法说理。”

“我就是为这事招呼你们过来的,如果你们愿意,我想把土地全都交给你们。”聂赫留多夫说道。

“那是让你守法。”

“怎么不配,瓦西里·卡尔雷奇,我们难道没给你干活吗?我们很满意过世的太太,愿她在天国安宁,我们也很满意年轻的公爵,谢谢他没有抛弃我们。”一位能说会道的红头发农夫开口说道。

这显然是一场舌战,参战双方都不太明白他们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要说。显而易见的只有一点,即争论的一方出于恐惧在压抑其愤恨,另一方则意识到了自己的优越和权势。听着这场争论,聂赫留多夫感到难受,于是他努力让大家返回正题,即确定租金和付款期限。

“现在公爵想为你们做件好事,要把土地交给你们,可你们不配。”管家说道。

“土地的事怎么办?你们愿意要吗?要是把土地全都交给你们,你们出什么价?”

他是去满足农民们的愿望的,他要去满足农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一种愿望,即以低廉的价格把土地租让给他们,也就是说,他是在对他们行善,可他不知为何却有些害羞。当聂赫留多夫走到聚集好的农民们面前,看到农民们摘下帽子后露出的一个个脑袋,或褐发或白发,或鬈发或秃顶,他竟然窘迫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珠落在农民们的头发、胡须和外衣的绒线上。农民们看着老爷,等他说话,可他却窘得说不出话来。镇定自信的德国管家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这管家自认为很懂俄国农民,他的俄语也说得很标准。这个人身体健壮,营养很好,模样和聂赫留多夫本人一样,与农民们满是皱纹的枯瘦脸庞和把外衣顶起老高的枯瘦肩胛骨构成了惊人的对比。

“货是您的,您来出价。”

“不,我最好还是先去见他们。”聂赫留多夫说,想到即将和农民们谈话,他完全出乎意料地体验到一阵畏惧和羞怯的感觉。

聂赫留多夫报出一个价。尽管聂赫留多夫的报价比周围一带的土地租金低很多,农民们仍像往常一样开始讨价还价,认为聂赫留多夫的报价太高。聂赫留多夫原以为他的报价会被农民们欢天喜地地接受,可农民们脸上却丝毫不见满意的神情。但聂赫留多夫仅凭一点便能做出判断,明白他的报价对农民们有利——在谈到土地该由谁来承租的问题时,即由全村人共同承租还是由合作组出面承租,两派人爆发了激烈争论,一些农民想把老弱病残的土地租户排除在外,被排除的人却不愿退出。最终,在管家的协调下确定了租金和付款期限,农民们这才吵吵闹闹地走下山坡,朝村子走去,聂赫留多夫则与管家一同去账房拟定契约。

聂赫留多夫一边穿衣,一边向窗外看了几眼,见农民们正聚向网球场。他们陆续走近,彼此脱帽致意,然后拄着拐杖站成一个圆圈。管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穿一件开着绿色竖领、纽扣很大的短上衣。他走过来对聂赫留多夫说,人都聚齐了,但他们可以等一等,让聂赫留多夫先喝杯咖啡或茶,咖啡和茶都已备好。

一切都落实了,一如聂赫留多夫的愿望和期待,农民们以比附近土地租金低百分之三十的价格得到土地,他的地租收入减少近一半。但这对聂赫留多夫而言仍绰绰有余,更何况他还有一笔额外收入,即出售森林和农具的进项。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可聂赫留多夫却始终感觉有些惭愧。他发现,农民们其实是不满意的,还想得到更多,尽管有些农民对他说了些感激的话。其结果,他失去了很多,却也未能满足农民们的期望。

第二天,聂赫留多夫在九点醒来。负责伺候老爷的年轻账房先生听见老爷的动静,便给他拿来皮鞋,皮鞋擦得锃亮,前所未有的亮,他还端来一杯清凉纯净的矿泉水,并说农民们已经聚过来了。聂赫留多夫跳下床,缓过神来。昨日那种因要交出土地、毁掉家产而生的怜惜之情,如今已荡然无存。他此时忆起那种情感竟有些诧异。此时,他因他即将要做的事情感到高兴,不由自主地觉得自豪。从房间的窗户能看见长满蒲公英的lawn-tennis场,根据管家的指示,农民们将聚集在这块场地上。青蛙在昨晚鸣叫是有原因的,天果然阴下来,温暖的细雨一大早就开始飘落,没有风,雨珠静静地挂在树叶、树枝和青草上。窗外涌入绿叶的芬芳,此外还有渴求雨水的土地散发出的气息。

租地契约在次日签订,聂赫留多夫在几位被推举出的老人的护送下,怀着事情没有办到位的不愉快心情坐上管家的三套马车,也就是从车站送他来的那个车夫所说的那辆气派马车,告别那些疑惑地、不满地摇头晃脑的农夫,前往车站。聂赫留多夫对自己很不满意。为何不满意,他不清楚,可他始终感觉有些伤心,有些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