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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十章

“我没时间。”聂赫留多夫看着表说道。

“那么我们去哪儿吃饭呢?”

“那好吧。晚上有赛马,你去吗?”

“该如何摆脱他又不让他生气呢?”聂赫留多夫想道,同时看着申鲍克神采奕奕的丰满脸庞和涂着发蜡的小胡子,听着他战友般亲切的唠叨,说那儿的餐馆味道好,吹他的监管如何出色。

“不,我不去。”

聂赫留多夫想起他听说的传闻。这位申鲍克挥霍光自己的财产,欠下还不清的债,因此通过某种特殊关系被任命为监管人,负责监管一位不善管理家产的老富翁的财产,如今,他显然就靠做监管为生。

“去吧。我已经没有自己的马了。我押的是格里沙的马。你还记得吗?他有匹好马。你去吧,我们一起吃晚饭。”

“有事,老兄,是监管方面的事。我是监管人,管理萨马诺夫家的事。你知道吗?他是个财主,他是个傻瓜,可他有五万四千公顷土地,”他带着特别的自豪说道,似乎这些土地都是他本人置办的,“家业一团糟。土地全都在农民手里。他们一分钱也不付,欠款超过八万。我一年就改变了一切,让我的委托人增加了百分之七十的收入。怎么样?”他骄傲地问道。

“晚饭我也去不了。”聂赫留多夫笑着说。

“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聂赫留多夫答道,他一心想着如何摆脱这位战友而又不伤害他。“你来这里干吗?”他问道。

“那为什么?你现在去哪儿?要不我送你。”

“真好啊,碰上你了!要不这城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喂,老兄,你可见老了。”他说着,走下马车,舒展一下双肩,“我凭你走路的样子就认出了你。怎么,我们一起吃饭去吧?你们这里哪家馆子味道好呀?”

“我去见律师。他就住这街角。”聂赫留多夫说道。

这位就是当年去过聂赫留多夫姑妈家的申鲍克。聂赫留多夫与他久未谋面,但对他有所耳闻。听说他尽管负债累累,离开团队后留在骑兵部队,仍旧通过什么方法混迹于富人圈。他如今这副得意开心的模样证实了上述传闻。

“啊,你是在忙监狱里的事吧?替犯人说情?科尔恰金家的人对我说了,”申鲍克笑着说道,“他们一家已经走了。怎么回事?你说!”

“啊!申鲍克!”他高兴地说道,可他立即明白,完全没什么高兴的理由。

“对,对,这都是事实,”聂赫留多夫回答,“可大街上怎么说话呢!”

聂赫留多夫的第一感觉是高兴。

“是啊,是啊,你一向是个怪人。你来看赛马吗?”

“聂赫留多夫!是你?”

“我不去了,我去不了,也不想去。请你别生气。”

在一条街上,有一辆搬运铁器的货运马车与他并排行驶。车上的铁器被高低起伏的路面震得发出刺耳的声响,让聂赫留多夫感到耳鸣头痛。他加快脚步,想赶到大车前面去,这时,在铁器的轰鸣声中他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停下来,看到前方不远处一辆轻便马车上有位军人正冲他热情招手,那人神采奕奕,两撇上翘的唇须油光闪亮,他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瞧你说的,生什么气!你住哪儿?”他问道,突然,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两眼呆滞,眉毛上扬,他显然想要回忆起什么来。聂赫留多夫在申鲍克脸上看到的呆滞神情,一如他在小酒馆窗口看到的那个让他吃惊的人,那个扬起眉毛、噘着双唇的人。

“他们聚到城里来干什么呢?”聂赫留多夫想到,不自觉地呼吸着带有尘土的空气,冷空气扬起尘土,四处都是新鲜油漆散发出的蛤喇油味道。

“天气真冷!是吗?”

他还记着那些乡下人,那些妇人,那些孩子,那些老人,他仿佛首次目睹他们的贫穷和痛苦,尤其是那个像小老头似的婴儿,那婴儿始终在笑,两条没有腿肚子的细腿来回乱蹬,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将他们与城里的一切相比。路过肉铺、鱼铺和成衣店时,他惊讶不已,因为他似乎第一次看到,肥头大耳、衣着整洁的店铺老板如此之多,而在乡下这样饱食终日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些人显然坚信,千方百计欺骗对他们的商品一无所知的人,不是在消遣,而是一件十分有益的事业。那些臀部肥大、衣服后背钉有纽扣的私家马车车夫同样一副饱食终日的模样,那些头戴饰有丝带的制帽的看门人,那些系着围裙的鬈发侍女,莫不如此。尤其是那些后脑勺剃得精光的出租马车车夫,他们懒洋洋地坐在自己的马车上,轻蔑而又轻佻地打量着行人。他如今无意中发现,所有这些人都曾是失去土地的乡下人,他们因失去土地被迫进入城市。他们中的有些人善于利用城里的条件,成为和老爷们一样的人,很为自己的地位而得意;另一些人在城里过得比在乡下还要差,还要可怜。聂赫留多夫透过一间地下室的窗口看到几位正在干活的靴匠,他觉得他们就很可怜。那些身体瘦削、脸色苍白的洗衣妇也很可怜,她们披头散发,赤裸着瘦削的胳膊,正在敞开的窗户旁熨烫衣物,肥皂水味的蒸汽自窗口涌出。同样可怜的还有聂赫留多夫遇见的两个油漆匠,他俩套着围裙,赤脚穿着破鞋,浑身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油漆。他俩把衣袖卷到肘部,露出青筋暴露、又黑又瘦的胳膊,提着油漆桶,不停地相互咒骂,脸上露出疲惫、愤恨的神情。摇摇晃晃地坐在自己马车上的拉货车夫也是这副神情,他们黢黑的脸上满是尘土。那些带着孩子站在街角乞讨的男男女女也是这副神情,他们衣衫褴褛,面部浮肿。一家小饭馆里的几个人也是这副表情。聂赫留多夫走过这家饭馆,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到,几张摆着酒瓶和茶具的肮脏小桌之间,身穿白衣的伙计摇摇晃晃地来回奔走,坐在桌边的人满头大汗,脸色通红,又喊又唱,一脸傻气。有一个人坐在窗边,他扬起眉毛,噘着嘴唇,盯着前方,似乎在使劲回忆什么。

“是啊,是啊。”

外面很冷。风暴和降雨之后出现了常有的春寒。气温如此之低,寒风如此刺骨,竟使得身穿薄大衣的聂赫留多夫瑟瑟发抖,他加快脚步,努力使身体暖和起来。

“买的东西在你那儿吧?”他问车夫。

聂赫留多夫一早就离开这座房子,在离监狱不远处随意找了一家十分简陋,并不干净的带家具公寓,要了两个房间,让人把他在原来家中挑选的东西送来此处,便去见律师了。

“那好吧,再见,见到你我非常非常高兴。”申鲍克说着,紧紧握了一下聂赫留多夫的手,然后跳上马车,抬起戴着崭新白色麂皮手套的宽大手掌,在神采奕奕的面庞前摆了摆,习惯性地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此次进城,聂赫留多夫对这座城市产生了十分奇特的新感觉。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他从车站乘马车返回住宅。所有房间里都弥漫着樟脑丸的味道。阿格拉菲娜·彼得罗夫娜和科尔涅依两人均疲惫不堪,满腹怨气,甚至因为收拾衣物而拌嘴吵架。这些东西的用处似乎仅仅在于把它们挂起来晾一晾,再收藏起来。聂赫留多夫的房间没被占用,但也没收拾,好几个箱子占住通道,很难通过。显而易见,聂赫留多夫的到来妨碍了这套住宅里依据某种奇怪惯性正在进行的事情。这是显而易见的疯狂,聂赫留多夫也曾是这种疯狂的参与者,而在目睹了乡间的贫困之后,他却对这疯狂深恶痛绝。于是他决定明天就搬到旅馆去,让阿格拉菲娜·彼得罗夫娜收拾她觉得应该收拾的东西,等姐姐到来后,再最终决定屋里的所有东西该如何处置。

“我之前难道也是这个样子吗?”聂赫留多夫想着,继续往律师家走去,“是的,即便不完全如此,却也希望成为这个样子,想这样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