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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九章

于是,那个通情达理的高个子农夫提出,大家应该以合作社的方式来种地。

聂赫留多夫对此反驳说,谁为自己种地,谁为别人种地,这无法判定。

“谁种地,谁就能分到收成。谁不种地,就什么也分不到。”他用浑厚的嗓音坚决地说道。

“不准出售土地,地只能自己种。”炉匠愤怒地打断老兵的话,说道。

对于这一共产主义的方案,聂赫留多夫同样早已准备下论据。他反驳道,如果这样做,那就必须让所有人的犁、所有人的马全都一样,谁也不能比其他人差,或者就必须让一切财产公有,马、犁、脱粒机和一切财产,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所有人都一致同意。

“没错。”老兵赶紧帮腔。

“我们老百姓一辈子都不会同意的。”气哼哼的老人说道。

“不行,”聂赫留多夫说道,他已事先想好了反驳意见,“如果所有人平分,那些不干活、不种地的人,比如老爷、仆人、厨子、当官的、文书和所有的城里人,他们都会有一份,都会把自己那一份地卖给有钱人。这么一来,有钱人又会积攒土地。那些靠自己那份土地过日子的人,还会增加人口,土地还要再分出去。有钱人又会把缺少土地的人捏在手里。”

“那会有打不完的架,”胡子花白、眼睛微笑的老人说道,“娘儿们会相互抠眼珠子的。”

“也有份,大家平分。”他想了想,用浑厚的嗓音答道。

“再说,怎么划分不同品质的土地呢?”聂赫留多夫说,“为什么有些人分到的是黑土地,另一些人只能分到黏土地和沙地呢?”

但通情达理的高个子农民却不同意老兵的意见。

“把土地划成小块,大家平分。”炉匠说。

“那可不行。”老兵说道,竭力在脸上显示出精神抖擞的神情。

聂赫留多夫对此反驳说,现在谈的不是在一个村里分地,而是在各省大规模分地。如果把土地白送给农民,那么凭什么一些人就该得到好地,另一些人就该得到差地呢?人人都想得到好地。

“怎么按人头平分呢?”聂赫留多夫问,“地主家的仆人也有份吗?”

“没错。”大兵说道。

大家全都赞成这个办法,认为这能让所有人满意。

其他人却默不作声。

“还能怎么做呢?按人头平分。”相貌和善、脚裹白色包脚布的瘸腿老人说道。

“所以此事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聂赫留多夫说,“此事不光我们在考虑,其他人也在考虑。有个美国人,名叫乔治,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同意他的看法。”

“怎么做?把土地全都平分了,农民有份,老爷也有份。”炉匠说着,迅速地上下抖动眉毛。

“你是主人,你愿意怎么分就怎么分。谁能把你怎么样?你随意。”气哼哼的老人说道。

“不,皇上什么也没说。是我自己这么说的:如果皇上说,要把地主的地都收回来交给农民,你们会怎么做呢?”

这句插话让聂赫留多夫感到尴尬,可他却很开心地看到,对这句插话感到不满的并非只有他一人。

“皇上真的说过?”牙齿脱落的老头问道。

“等等,谢苗大叔,让他把话讲完。”那位通情达理的农夫用他庄重的低音说道。

“那么,”聂赫留多夫说,“请你们告诉我,如果皇上说,要把地主的地都收回来交给农民……”

这使聂赫留多夫感到振奋,他于是开始向他们介绍亨利·乔治的单一税方案。

“没错。”

“土地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上帝。”他说道。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只有那个老兵说道:

“说得对。没错。”有几个人附和。

“我很情愿交出土地,”他说,“可是交给谁呢?怎么交呢?交给哪些农民呢?为什么单单交给你们村,而不交给捷明斯科耶村呢?”(捷明斯科耶是临近的一个村子,份地很少。)

“所有土地都是公有的。人人都拥有同等的土地使用权。但土地有好有差,每个人都想要好地,怎样才能做到公平呢?那就要让得到好地的人按照土地的价格给没得到土地的人付一些钱。”聂赫留多夫自问自答,“但是,由于很难确定谁该付钱给谁,由于还需要筹集一笔钱做公积金,于是就这么办,让得到土地的人按照土地的价格付一些钱给村社,用于各种开销。这样大家就公平了。你想要地,得到好地就多付点钱,得到差地就少付点钱。你不想要地,就不用付钱,你应该缴纳的公积金就由拥有土地的人替你出。”

聂赫留多夫起初感到有些尴尬,他觉得老人是在怀疑自己的诚意,但他立即缓过神来,要利用这句插话来说出他想说的话。

“这就对了,”炉匠抖动着眉毛说道,“谁有好地,谁就多付钱。”

“把地交给农民呗,不就得了。”牙齿脱落的老人气哼哼地说。

“这个乔治脑袋瓜好使。”仪表堂堂的美髯老人说道。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我不想继续拥有土地,应该想想该如何处理土地。”

“只是要出得起钱才行啊。”高个子老人用低沉的嗓音说道,他显然已经预见到了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这倒是件好事。”有着一脸摩西美髯的老头说道,他显然认为聂赫留多夫是想把土地租出去。

“付的钱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如果太多,大家付不起,就会出现亏损;如果太少,大家就会互相买卖土地。这就是我想在你们这里做的事。”

“我和你们的想法一样,”聂赫留多夫说,“我认为拥有土地是罪过,因此我想交出土地。”

“这就对了,这事不错。这没的说。”农民们纷纷说道。

“自家的地在五里开外,租地又租不起,租金太高,连本也捞不回来。”牙齿脱落的老人气哼哼地添了一句,“他们像是搓草绳,随意折磨我们,还不如劳役制呢。”

“脑瓜儿好使,”肩宽体阔的美髯老人重复了一句,“这个乔治!他想的法子真不错。”

“一个娘儿们给奶牛割了一把草,就被抓去坐牢。”相貌和善的瘸腿老人说道。

“要是我也想要地,该怎么办呢?”管家微笑着说道。

“没错。”老兵说道。

“要是有闲置的地块,您就拿去种吧。”聂赫留多夫说。

“这话在理。”高鼻头老人用浑厚的低音说道。

“你要地干什么?你早就吃饱喝足了。”眼睛含笑的老人说。

“这个法子就是,又要让他飞,又要捆他翅膀。”眼睛含笑的白胡子老人说道。

会议到此结束。

“依我看,”他说道,“土地不能买卖,如果可以出售,有钱人就可以把土地全都买下,然后就会向没有土地的人收钱,收取土地使用费。哪怕是在他的土地上站一下,他也要收钱。”他补充道,援引了斯宾塞的说法。

聂赫留多夫再次重申了他的建议,但并不要求农民们立即作答,而是劝他们去和村里人商议商议,然后再给他答复。

聂赫留多夫首先谈了他对土地私有制的看法。

农民们答应去和村里人商议,然后给他答复。道别之后,他们情绪高昂地走了。大路上响起他们的高谈阔论,经久不息。他们的嗓音在村里此起彼伏,响到很晚,并顺着河面飘了过来。

或许因为农民人数较少,或许因为他不是在考虑自己而是在想如何做事,聂赫留多夫此番没有任何慌乱之感。他不由自主地把那位肩宽体阔、胡子花白的老人当成主要交谈对象,期待后者的赞同或反对。可是,聂赫留多夫却看错人了。这位仪表堂堂的老人尽管也会不时点一下他那漂亮的父权制脑袋,或在其他人表示反对时皱着眉头摇摇头,可是显而易见,聂赫留多夫的话他听得很吃力,直到其他农民把聂赫留多夫的话翻译成他们自己的语言,这老头才勉强能听懂。坐在父权制老人身边的一个小个子老头,其理解力则要强得多。这老人瞎了一只眼,几乎没有胡子,他身着打有补丁的黄土布上衣,脚穿歪了鞋帮的旧皮靴,聂赫留多夫后来听说此人是炉匠。此人快速抖动眉毛,聚精会神地把聂赫留多夫的话翻译成自己的语言。另一位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的白胡子老人也理解得很快,他那双聪明的眼睛炯炯有神,他要利用一切机会插科打诨,对聂赫留多夫的话做出嘲讽的评判,他显然以此为骄傲。那位老兵似乎也能听懂原委,如果他没有因为当兵而变傻,如果他没有被那些毫无意义的士兵惯用语扰乱思维。对此事态度最为认真的是一位话音低沉的高个子老人,他高鼻子,短胡须,穿一身干净的土布衣服和一双崭新的树皮鞋。这个人全都听明白了,他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说话。其余两位老人,一位就是那位牙齿脱落的老人,他昨天在集会上曾高声回绝聂赫留多夫的所有建议;另一位是个瘸腿老人,他个子很高,满头白发,相貌和善,瘦削的双腿裹着白色包脚布,穿着树皮鞋。这两位老头几乎一直沉默,虽说他俩也在留神细听。

第二天,农民们没有干活,而在讨论老爷的建议。全村人分成两派:一派认为老爷的建议很合适,没有风险;另一派则认为其中有诈,他们对这一建议的实质不明就里,因此越发担心。可是到了第三天,大家全都同意接受老爷提出的条件,并来向聂赫留多夫通报全村人的最终决定。一位老太婆说的话对这一决定产生了影响,她说老爷已在考虑灵魂问题,他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才这样行事的。老人们同意这种解释,他们觉得老爷的做法有诈的种种猜疑就此烟消云散。聂赫留多夫在逗留帕诺沃期间施舍了大笔钱财,这也使老太婆的解释得到了佐证。聂赫留多夫之所以在此大量施舍钱财,是因为他在此首次看到农民生活的极度贫困和艰辛。这种贫困令他大为震惊,他尽管明白这种施舍无济于事,却依然无法不给钱,他此时手头有很多钱,因为他收到了去年出售库兹明斯科耶森林所得的款项,还有出售农具所得的定金。

待所有人坐定,聂赫留多夫才在他们对面坐下,他两肘支在桌面上,面前放着一张纸,纸上写有方案要点,他开始介绍他的方案。

听说老爷有求必应,施舍钱财,四邻八乡的百姓,主要是妇人,便成群结队地前来向他求助。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他们,不知该如何解决问题,不知该给多少钱,该给什么人。他觉得,他有很多钱,那就不能不把这些钱送给前来求助的人,他们显然都很贫穷。但偶然地把钱散发给求助者,这并无意义。摆脱这一处境的唯一方式,就是一走了之。这正是他急于要做的事情。

正午时分,七个被推举出来的农民应管家之邀来到苹果园里的苹果树下,管家在苹果树下安装了一张小桌和几条凳子,桌子和凳子的腿就是打进地里的木桩。经过一番长久劝说,农民们才戴上帽子,在长凳上落座。那位老兵今天裹着干净的包脚布,穿着树皮鞋,他特别固执地把他那顶破旧的帽子端在胸前,就像参加葬礼时那样。农民们中间有一位肩宽体阔的老人,一副德高望重的派头,花白的大胡子鬈曲着,就像米开朗琪罗雕刻的摩西,鬈曲浓密的白发包围着晒成棕色的光脑门。直到这位老人戴上他的大帽子,掩了掩崭新的土布外衣,走到凳子前坐下,其他人才照他的样子落座。

在帕诺沃的最后一天,聂赫留多夫走进正房,清理之前留在这里的东西。清理东西时,他打开姑妈那张带有狮头铜环的老式红木大肚皮衣柜,在下层抽屉里发现多封书信,其中有张合影照片,上面有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玛丽娅·伊万诺夫娜、还是大学生的聂赫留多夫以及卡秋莎。照片上的卡秋莎清纯美丽,充满活力。在屋里的所有东西里,聂赫留多夫只拿上了这些书信和这张照片,其余的一切他都留给了磨坊主。磨坊主在微笑的管家的张罗下,以十分之一的价格买下了帕诺沃的所有家产,改日将拆毁房屋,运走家具。

天快亮时聂赫留多夫方才入睡,因此第二天他醒得很晚。

如今想起自己曾在库兹明斯科耶因失去财产而怜惜不已,聂赫留多夫深感惊讶,不知他当时为何会有那样的情感。如今他体验到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无尽喜悦,是一种全新的感受,恰如一位旅行家发现了新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