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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八章

乌云完全笼罩过来,闪电已从远方移至眼前,映亮整个院落和带有前后两个残缺台阶的破败房屋,雷声在头顶轰鸣。鸟儿全都不作声了,树叶却发出沙沙的声响,风儿奔向聂赫留多夫所坐的台阶,吹拂他的头发。一滴雨珠落下,接着又是一滴,牛蒡和铁皮屋顶发出打鼓一样的声音。空中掠过一道耀眼的闪光。万籁俱寂。聂赫留多夫刚数到三,只听得头顶上一声霹雳,雷霆在空中隆隆滚过。

聂赫留多夫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曾思考自己的生活,试图解决他将来做什么以及如何做的问题,他想起他被这些问题所困扰,无法给出答案,每个问题都让他伤透脑筋。如今他再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却惊讶地发现一切均简单明了。之所以简单明了,是因为他如今已不再考虑他会遭遇什么问题,他甚至对此没有兴趣,他只考虑他应该做什么的问题。令人惊讶的是,需要为自己做什么,他无论如何也说不上来,需要为他人做什么,他却一清二楚。他如今确切地知道,应该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占有土地是不好的。他确切地知道,不能丢下卡秋莎不顾,要帮助她,为了赎回自己对她犯下的罪,他甘愿去做任何事情。他确切地知道,应该研究、分析、弄懂、理解有关审判和惩罚的所有领域,他觉得,他在这些领域发现了他人没能发现的某些问题。能得出什么结论,他并不清楚,但他确切地知道,这三件事情他都必须去做。这一坚定的自信令他感到高兴。

聂赫留多夫走进屋里。

仿佛不愿错过这月光,沉默了一阵的夜莺又在花园里唱了起来。

“是的,是的,”他想道,“构成我们生活的这一事件,这全部的事件,其完整的意义我并不清楚,也不可能清楚。比如,为什么会有两位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死了,我却活着?为什么会有卡秋莎?为什么我会疯狂?为什么有这场战争?为什么会有我后来的放浪生活?要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一切事情,我力不胜任。但是,履行那铭刻在我良心上的主的意志,我却能胜任,这我确切地知道。我在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无疑是平静的。”

几近圆满的明月从板棚后升起,在院子里映出一道道黑色的阴影,破败房子的铁皮屋顶泛出亮光。

小雨已下成倾盆大雨,雨水自屋顶哗啦哗啦地流进木桶;闪电不再频繁地映亮院落和房屋。聂赫留多夫回到房间,脱衣上床,他有些担心臭虫,肮脏破烂的墙纸使他怀疑会有臭虫。

他此刻想起,在库兹明斯科耶他曾受到诱惑,他曾怜惜起房子、森林、家产和土地,他此刻问自己:你还怜惜吗?他甚至因自己曾有过怜惜而感到惊奇。他想起今天所见的一切:那个带着孩子,丈夫又不在家的妇人,她丈夫就因为在他聂赫留多夫家的森林里砍树而被关进监狱;可怕的玛特廖娜,她认为,或者至少她是这样说的,她们那般处境的女子本该给老爷们当情妇;他想起玛特廖娜对孩子们的态度,想起把婴儿送往育婴堂的方式,想起那个头戴软帽、像个小老头的不幸婴儿,他一直在笑,却即将被饿死;他想起那个怀有身孕的瘦弱妇人,她因为干活劳累而没有看住饥饿的奶牛,就得为他聂赫留多夫做工抵罚。于是,他又想起监狱,想起阴阳头、囚室、令人作呕的气味、镣铐,以及与之共存的贵族们的奢华生活,他和全城贵族都在过着这样一种奢华的生活。一切都昭然若揭,无可置疑。

“是啊,要觉得自己是仆人而非主人。”他想道,并因这一想法而高兴。

农民们的回绝丝毫不令聂赫留多夫难堪。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了他的建议并再三对他表示感谢,而此地的农民却对他流露出猜疑甚至敌意,他此时却感到自己平静而又欢乐。账房里很闷,也不干净。聂赫留多夫走到院子里,想去花园,却突然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侍女房间的窗户和后门的台阶,重游被罪孽的往事所玷污的旧地会令他不快。他又在台阶上坐下,呼吸着温暖空气中弥漫着的白桦树嫩叶散发出的浓烈气味,久久地看着渐渐变暗的花园,听着磨坊的水声和夜莺的歌吟,还有另一只鸟在台阶旁的灌木丛中发出的单调叫声。管家屋里的灯熄灭了,在板棚后面的东方,冉冉升起的月亮映亮一片天空,一道道闪电越来越亮地映射郁郁葱葱、鲜花盛开的花园和破败不堪的房屋,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于是被乌云笼罩。夜莺和其他的鸟儿不再作声。透过磨坊的水声能听见鹅在嘎嘎地叫,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的院落里,早起的公鸡开始打鸣,在闷热的雷雨之夜,它们通常都会更早地打鸣。有这样一句谚语:公鸡叫得早,夜里很开心。对于聂赫留多夫而言,这个夜晚并不仅仅是开心的。对于他而言,这是一个欢乐之夜,幸福之夜。他的眼前重又浮现出他在这里度过的那个幸福的夏天,当时的他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年,此刻,他不仅觉得自己和那个夏天时一模一样,而且觉得自己和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时刻毫无二致。他不仅忆起自己当年的模样,而且感觉自己就是当年的他,十四岁的男孩在祈祷上帝,求上帝为他揭示真理,他像个孩子俯在母亲的膝头哭泣,与她道别,对母亲发誓要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永远不让母亲伤心。他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的他,他与尼科连卡·伊尔捷涅夫商定,他们相互支持,终生行善,竭尽全力让所有人幸福。

他关于臭虫的担心并非多余。他刚熄灭蜡烛,臭虫就爬到他身上咬了起来。

回到屋里,聂赫留多夫发现账房里已经摆上一张高大的床供他过夜,床上铺着鸭绒褥子,放有两个松软的枕头,还有一床深红色的双人缎面被子,被子绗得密实精美,由于太厚显得鼓鼓囊囊,这显然是管家妻子的嫁妆。管家建议聂赫留多夫再吃点中午余下的饭菜,遭到拒绝,于是便因招待不周、条件不好而道歉,然后退下,留聂赫留多夫一人独处。

“交出土地,到西伯利亚去,还会有跳蚤、臭虫、肮脏的环境……那有什么,需要忍受的就去忍受吧。”然而,尽管有此愿望,他还是难以忍受,于是便坐到敞开的窗户旁,欣赏着翻滚而去的乌云和重新露面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