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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五七章

“C'est excellent(法文:太棒了),这些华夫饼,很脆。再拿些过来。”

“总是这些愚蠢的笑话。”另一位头戴高耸女帽的太太说,她身上的丝绸和佩戴的黄金珠宝闪闪发光。

“怎么,您很快就要走啦?”

“她只爱馅饼。”

“这是最后一天了。我们就是来道别的。”

“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因为她根本不爱他。”一位女士说道。

“春天多迷人啊,这个时候待在乡下该多好啊!”

“米西,venez donner à notre table. Ou vous apportera votre thé...(法文:您到我们这桌来。让他们把茶给您端到这边来……)还有您……”她对正与米西说话的那位军官说,她显然忘记了那个军官的姓名,“也请过来。公爵,您喝茶吗?”

米西头戴帽子,身着一件深色的条纹连衣裙,裙子紧紧裹着她纤细的腰身,不见一道皱褶,仿佛她就是穿着这件裙子出生的,这身装束的她显得十分漂亮。见到聂赫留多夫,她红了脸。

“你们认识吗?认识吗?这位是别里亚夫斯卡娅太太,这位是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切尔诺夫。您坐近些。”

“我以为您已经走了。”她对他说道。

安娜·伊格纳吉耶夫娜用这样的话迎接走进门来的聂赫留多夫,以此表明她与聂赫留多夫关系亲密,可这亲密关系其实从未有过。

“是要走的,”聂赫留多夫说,“有事耽搁了。我来这里也是为了办事。”

“Enfin!(法文:终于!)您怎么就不愿见我们了呢?我们怎么得罪您了呢?”

“您去看看妈妈吧。她很想见您。”她说道,她感觉到自己在说谎,感觉到他也知道她在说谎,于是她的脸更红了。

仆人未及通报,他俩已经进屋,安娜·伊格纳吉耶夫娜,即副省长夫人,或像她自称的那样,即将军夫人,已经满面春风地在沙发旁环绕着她的一堆女帽和脑袋中间向聂赫留多夫颔首致意了。在客厅的另一端,几位小姐坐在桌边喝茶,几位身着军装或便装的男士站在那里,男男女女的说笑声不绝于耳。

“恐怕来不及去了。”聂赫留多夫阴沉地回答,他竭力装作没发现她脸红。

“有事情之后再谈,你怎么说,我一切照办。”马斯连尼科夫说着,与聂赫留多夫一同走过大厅。“快去通报将军夫人,说聂赫留多夫到了。”他边走边说,那仆人便小跑着赶到了他们前头,“Vous n'avez qu'à ordonner.(法文:你只管下命令吧。)可你一定要见见我妻子。上次没能把你领过来,我就挨骂了。”

米西生气地皱起眉头,她耸耸肩膀,便转身面对一位英俊的军官,军官从她手中接过空茶盏,雄赳赳地把茶盏放到另一张桌子上,他的军刀好几次磕在椅子上。

马斯连尼科夫特别兴奋喜悦,因为那位显贵对他表示了关注。马斯连尼科夫曾在能接近皇室的近卫军团服役,按说早已习惯与皇室交往,可是看来,他的卑鄙本性却与日俱增,每一次这样的关注都会让马斯连尼科夫心花怒放。一只温顺的狗在得到主人爱抚、拍打和挠挠耳朵之后,都会步入这样的心境,它会摇动尾巴,蜷缩起来,摇晃身体,收拢耳朵,疯狂地转圈。马斯连尼科夫此刻就打算这样做。他没发觉聂赫留多夫脸上的严肃神情,也没听他在说什么,硬把他拉进客厅,聂赫留多夫无法拒绝,只得跟在马斯连尼科夫身后。

“您也应该给孤儿院捐点款。”

“我们上楼去吧,我真高兴!”马斯连尼科夫兴奋地说道,他挽着聂赫留多夫的胳膊,尽管他身材肥胖,却脚步轻快地领着聂赫留多夫上楼。

“我不会拒绝的,但我想把我的慷慨保留到抽奖活动开始。到那时候我会大显身手的。”

“Qu'elles s'amusent et que le bon Dieu les bénisse(法文:让她们开开心吧,上帝保佑她们)……哟,聂赫留多夫,您好啊!怎么很久没见您了?”他问候了聂赫留多夫。“Allez presenter vos devoirs à madame(法文:您去见女主人吧)。科尔恰金一家也来了。Et Nadine Bukshevden. Toutes les jolies femmes de la ville.(法文:还有纳丁·布克舍夫顿。全城的美人都来了。)”他说道,同时稍稍耸起他的军人肩膀,凑近他那位同样身着饰有金绦制服的神气听差,让后者给他披上军大衣,“Au revoir, mon cher!(法文:再见,亲爱的!)”他再次与马斯连尼科夫握手。

“您就等着瞧吧!”响起一阵显然很是做作的笑声。

乘车驶近马斯连尼科夫家,聂赫留多夫看到门前台阶旁有好几辆马车,有轻便马车,有弹簧马车,也有轿式马车。他这才想起,今天恰好是马斯连尼科夫妻子的会客日,马斯连尼科夫曾邀他这一天来做客。当聂赫留多夫的马车驶近,一辆轿式马车停在入口处,一位头戴饰有帽徽的帽子、肩披短斗篷的仆人正搀扶一位太太迈过门槛上车,这位太太提起裙裾,鞋帮里露出黢黑的细脚踝。他在停放的马车中认出科尔恰金家那辆带篷的四座马车。白发苍苍、面色红润的车夫恭敬亲热地摘下帽子,向这位特别熟悉的老爷致意。聂赫留多夫正想问守门人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即马斯连尼科夫)在哪里,却见马斯连尼科夫本人现身于铺着地毯的楼梯,在送一位十分尊贵的客人,这样的客人他不是送至楼梯中央的拐角处,而是要一直送至楼梯的最后一级。这位尊贵的军界客人一边下楼梯,一边用法文谈起为本市孤儿院募捐善款而举办的抽奖活动,他表示这对女士们而言是一项很好的活动:“又能让她们开心,又能筹到款。”

这个会客日宾客如云,安娜·伊格纳吉耶夫娜兴高采烈。

聂赫留多夫要请求马斯连尼科夫办两件事:一是把玛丝洛娃转到医院;二是处理那一百三十人因没有身份证而无辜被关押的事。去求一位他并不尊敬的人帮忙,无论这令他多么为难,可这是达到目的的唯一途径,他只得走这条路。

“米卡对我说,您在忙监狱里的事情。这我非常理解,”她对聂赫留多夫说,米卡就是她的胖老公马斯连尼科夫,“米卡可能有其他缺点,可您知道,他多么善良啊。所有这些不幸的囚犯都是他的孩子。他就是这样看待他们的。Il est d'une bonté...(法文:他多么善良啊……)”

聂赫留多夫想起马斯连尼科夫所说的关于这位律师的话,便没再作答,跟他告别后便乘车前往马斯连尼科夫家。

她停下了,找不到字眼来形容她那位下令鞭打犯人的丈夫之bonté(法文:善良),她微笑着把脸转向一位走进门来的老太太,这位老太太满脸皱纹,头戴紫色的花结。

“这恐怕没什么用,”律师笑着反驳道,“他是一个,——请问他是您的亲戚还是朋友?——他是一个,恕我直言,一个大傻瓜,同时也是个狡猾的畜生。”

为了不失礼,聂赫留多夫说了几句该说的话,是空洞的客套话,然后便起身走近马斯连尼科夫。

“我现在就去找马斯连尼科夫,把这事告诉他。”

“现在你能听我说几句话了吗?”

“谁的过错?无人犯错。”他口气坚决地说,“您去告诉检察长,检察长会说是省长的错;您去告诉省长,省长会说是检察长的错。无人犯错。”

“哦,好呀!什么话?这边请。”

第二天,聂赫留多夫去见律师,对他说了孟绍夫的案子,请律师出面辩护。律师听后说道,他要看一看卷宗,如果一切确如聂赫留多夫所言,情况也很有可能属实,那么他一定出面辩护,且分文不取。聂赫留多夫还对律师谈了那一百三十名因为误会而被抓的人,他问律师谁该承担责任,是谁的过错。律师沉默片刻,显然想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他俩走进一间很小的日本式书房,坐到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