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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五章

“我俩能单独聊一聊吗?”聂赫留多夫说着,看看敞开的门。门口站着两个孩子,后面还有一位怀抱婴儿的瘦小妇人,那婴儿头戴碎布拼成的软帽,他面色苍白,显出病态,却一直在笑。

“哎呀,是你啊,好人儿,我这个老糊涂,没认出来,我以为是过路的,”她装出很亲热的样子说道,“是你啊,我的好人儿……”

“你们看什么看,我给你们好看,去把拐杖给我拿来!”老太婆冲着站在门口的那几个人喊道,“快把门关上!”

老太婆沉默片刻,仔细瞧了瞧,然后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

两个孩子走开了,抱孩子的妇人带上屋门。

“我是东家。我想和您聊聊。”

“我还在想,是谁来了?原来是老爷本人,我的好人儿,看不够的美男子!”老太婆说道。“瞧你跑到哪儿来了,也不嫌弃。哎呀,你这颗钻石!这儿坐,老爷,坐这柜子上。”她说着,用围裙擦拭柜子,“我还在想,是哪个小鬼钻了进来,原来是老爷,是好东家,是恩人,是养活我们的。你原谅我吧,原谅我这个老傻瓜,我是瞎了眼了。”

“找谁啊?”老太婆生气地问道,她因为织机坏了正处在气头上,此外,她在偷偷贩卖私酒,也很提防陌生人。

聂赫留多夫坐下来,老太婆站在他面前,右手托着腮帮,左手托着瘦削的右肘,用唱歌般的声音说道:

走到玛特廖娜屋前,聂赫留多夫让两个孩子回去,然后迈过过道,走近小屋。玛特廖娜婆婆的小屋仅四五米见方,因此,炉子边上的那张床也很小,不够一个大人伸开手脚躺下。“卡秋莎就是躺在这张床上生孩子的,”他想道,“然后又得了病。”一台织布机几乎占满整个房间,聂赫留多夫进屋时,脑袋在低矮的门楣上磕了一下,此时,老太婆和她的孙女刚刚收拾好织机。她的另外两个孙子跟在老爷身后跑进小屋,两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你也见老了,老爷,当年你多好看啊,就像一朵花,现在也见老了!看来也有操心的事啊。”

“她怎么会穷呢,她在贩酒。”瘦小的粉衣男孩口气坚决地回答。

“我来是想问问,你还记得卡秋莎·玛丝洛娃吗?”

“玛特廖娜也穷吗?”在他们走近玛特廖娜的小木屋时,聂赫留多夫问道。

“卡捷琳娜?怎能不记得呢,她是我外甥女啊……怎能不记得呢,我为她流了多少眼泪啊。那件事我全都知道。老爷,谁没做过错事呢?年轻人的事儿,喝点红茶咖啡,就让魔鬼迷住了,魔鬼厉害着呢。有什么法子!你不是扔下她不管,你给了她赏钱,给了一百块。可她做了什么?她没脑子。她要是听我的话,就能把日子过下去的。她虽然是我外甥女,可实话实说,她是个不走正道的姑娘。我后来给她找了个好地方,可她脾气倔,还骂了老爷。我们哪能骂老爷呢?这么着,她就被辞了。后来在那个林务官家也能过下去,可她还是不愿意。”

这就是那位妇人,她丈夫因为砍伐聂赫留多夫林子里的白桦树被关进了监狱。

“我想问问那孩子。她是在您家生的孩子吧?孩子哪儿去了?”

“瓦西卡,你这个淘气鬼,跑哪儿去了?”一位妇人高声喊道,她身穿一件脏兮兮的、像是沾满炉灰的灰色上衣走出木屋,满脸惊恐地跑到聂赫留多夫面前,一把抱起孩子,回到屋里,似乎担心聂赫留多夫会伤害到她的孩子。

“那孩子,我的老爷,我当时想得很周到。她当时病得厉害,我想她是起不了床了。我照规矩给孩子洗礼,打算把他送去育婴堂。当妈的要死了,不能让小天使再受罪了。要是旁人,就会放下孩子不管,不给他奶吃,任他死掉,可我想,还是想想办法,送他去育婴堂。钱也还有点,就送了过去。”

“就是这家。”小男孩说道,指着一间屋子,屋前站着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孩童,他用一双罗圈腿勉强支撑住身体,站在聂赫留多夫所走小道的前头。

“有登记号吗?”

“她住在哪儿?”聂赫留多夫问。

“有登记号,可孩子当时就死了。她说,刚一送到地方,他就没了。”

“去年夏天他在老爷的林子里砍了两棵白桦树,就被抓了起来,”粉衣男孩赶紧说道,“如今已被关了五个多月,婆娘在要饭,三个孩子,还有个病老太婆。”他有根有据地说道。

“你说的‘她’是谁?”

“在大牢里喂虱子。”年纪大的孩子说道,用了一个很常见的表达方式。

“就是那个女人,她是斯克罗德诺耶人。她专做这事。她名叫马拉尼娅,如今已经死了。这个女人很聪明,她可有本事啦!人们把孩子送到她那儿,她接下来,留在家里,喂上几天。我的老爷,她会喂上几天,多凑几个孩子再送走。她凑上三四个孩子,就马上送走。她想出一个好办法:做了一个大摇篮,像双人床那样,上下都能放孩子。还做了一个把手。她把四个孩子放一起,小脑袋分开,免得碰到,小腿伸在一起,一下就能送去四个孩子。她给他们的小嘴里塞个奶嘴,小宝贝们就不哭不闹了。”

“她老公去哪儿了?”聂赫留多夫问。

“后来呢?”

“你说阿尼西娅是寡妇,玛尔法也算是寡妇啊,”年纪大的男孩继续说道,“她老公反正也没在家。”

“后来她把卡捷琳娜的孩子也带走了。不错,她把那孩子在家里养了两礼拜。孩子在她家里就病了。”

“阿尼西娅是寡妇啊。”穿粉色衣衫的男孩坚持己见。

“孩子长得好看吗?”聂赫留多夫问。

“她是没有奶牛,可她家只有三口人,玛尔法家有五口人。”年纪大的男孩反驳说。

“那个孩子,天下无双啊。跟你一模一样。”老太婆补充一句,眨了眨那只苍老的眼睛。

“阿尼西娅更穷。阿尼西娅没有奶牛,一家人在要饭。”年纪小的费季卡说道。

“孩子为什么那么弱?真的是喂得不好?”

“谁家最穷?米哈伊尔穷,谢苗·马卡洛夫穷,玛尔法更穷。”

“哪里能喂什么!只是做做样子。还用说吗,又不是自家孩子。只要能活着送到地方就行。她说,刚把那孩子送到莫斯科,他就咽气了。她还拿来了证明,手续齐全。那是个聪明的女人。”

“你们村里谁家最穷呢?”聂赫留多夫问道。

关于自己的孩子,聂赫留多夫只能了解到这些情况。

与孩子在一起,聂赫留多夫觉得比与成年人在一起更轻松些,他一路上与两个孩子边走边聊。穿粉色衣衫的小男孩不再发笑,他说起话来与年龄稍大的男孩一样头头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