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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四章

“哟,请多关照。”老太婆客气地说,同时放下卷起的衣袖。

“老爷来我们家做客了。”老人说道。

“我想看看你们过得怎么样。”聂赫留多夫说。

屋里跑出两个身穿粗布褂子的小女孩。聂赫留多夫弯下腰,摘下帽子,迈过过道,走进又脏又小的木屋。屋里摆着两台织机,弥漫着变质食物的酸腐味,一位老太婆站在炉子旁,卷起的袖口露出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黑胳膊。

“我们过得怎么样,瞧,你不是看到了。屋子眼看就要塌了,要砸死人的。老头子还说这屋子不错。我们就这么过的。”快人快语的老太婆说着,神经质地摆动脑袋,“我这就要忙着做饭。要喂饱干活的人啊。”

两位妇人理好头上的头巾,放下裙摆,带着好奇和恐惧看着这个袖口别着金袖扣的整洁老爷走进他们的家。

“你们午饭吃什么呢?”

“当然可以,请吧。”老人说道,赤脚快步走上前去,粪水从他的脚趾间冒出,他抢在聂赫留多夫之前,为他打开屋门。

“吃什么?我们的伙食不错。第一道菜是面包配克瓦斯,第二道菜是克瓦斯配面包。”老太婆说道,露出被蛀掉一半的牙齿。

“可以到你们家看看吗?”聂赫留多夫说着,在小院里往前走,从清理干净的地方走向尚未清理的粪堆,被粪叉挑开的粪堆呈黄褐色,散发出浓烈的气味。

“不,别开玩笑,请让我看看你们这顿饭吃什么。”

“我家每四个月要缴十七卢布。唉,上帝啊,这日子,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过!”

“吃什么?”老人笑了,“我们吃得不讲究。老婆子,给他看看吧。”

“要缴多少税?”

老太婆摇摇头。

“就这么着呗,打发一个孩子去做工,又在您府上借了点钱。可还没到大斋节就花光了,税还没缴呢。”

“想看我们庄稼人的伙食?老爷,我看你真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什么都想知道。我不是说了吗?面包配克瓦斯,还有菜汤,这野芹菜是婆 昨天挖回来的,瞧这菜汤,还有点土豆。”

“那你们怎么办呢?”

“就这些吗?”

“自家种的粮食?!”老人说道,露出轻蔑的嘲笑,“我的地只够养活三口人,今年总共只收了七八百捆粮食,还不够吃到圣诞节。”

“还有什么,还有点奶。”老太婆说道,笑了笑,看着门外。

“自家种的粮食不够吃吗?”

门打开了,过道里挤满人,有小伙子,有小女孩,还有怀抱婴儿的妇女,他们挤在门口,看着这个正在参观庄稼人伙食的奇怪老爷。显然,老太婆很为自己善于应对老爷的本领而骄傲。

“我家有十二口人。”老人继续说道,手指两位妇人。两位妇人的头巾滑向一旁,她俩满脸汗水,裙摆掖在腰间,手持粪叉站在尚未出清的粪堆旁,赤裸的小腿被粪水污染了半截。“一月要买两百斤粮食,可拿什么买呢?”

“是啊,老爷,我们的日子很糟,很糟啊,没什么说的。”老人说道。“你们挤什么挤!”他冲站在门口的那些人喊道。

聂赫留多夫随着他走到屋檐下。

“好的,再见。”聂赫留多夫说道,他感到很不自在,心有愧疚,可他并不清楚原因何在。

“这算什么生活啊?生活糟透了。”老头说道,跟着聂赫留多夫走向粪堆里一处清理干净的地方。

“多谢你来看我们。”老人说道。

“为什么糟透了呢?”聂赫留多夫说道,同时步入大门。

过道里的人相互拥挤,闪出一条道来让他过去,他来到门外,沿着街道往坡上走。两个赤脚男孩走出过道,跟在他身后,一个年龄稍长一些,穿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衣,衬衣原来的白色已很难分辨;另一个男孩身着褪色的粉色小褂。聂赫留多夫回头看了看他俩。

“我们过得算什么生活啊!我们的生活糟透了。”爱说话的老头拉长声音像唱歌似的说道,似乎心满意足。

“你现在要去哪儿呢?”穿白色衣衫的男孩问。

“是的,是的。你们过得怎么样啊?”聂赫留多夫说道,他其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去玛特廖娜·哈里娜家,”聂赫留多夫说,“你们认识她吗?”

“欢迎欢迎。你是来看我们的吧?”爱说话的老头说道。

穿粉色衣衫的小男孩不知为何笑了起来,年龄稍长的男孩却严肃地反问道:

“是的,我是她们的侄子。”

“哪个玛特廖娜?是老太婆吗?”

“你是我们两位太太的侄子吧?”

“是老太婆。”

几匹马走上坚实的大路,路上散落着灰突突的粪肥,像是被火烧过,直到此时,那老人才返身回到门前,向聂赫留多夫鞠了一躬。

“哦——哦,”他拖长声音说道,“那就是谢苗尼哈,她住在村子最那头。我们送你去。唉,费季卡,我们送他过去。”

聂赫留多夫走过第四户人家的大门时,从门里吱吱嘎嘎驶出的大车挡住了他的路。大车上装满粪肥,垒得老高,压得很实,上面铺了一张供人坐的芦席。一个六岁小男孩跟在大车后面,兴高采烈地等着坐到车上去。一位脚穿树皮鞋的年轻农夫迈着大步,赶着马儿走出大门。一匹长腿青色马驹窜出大门,撞见聂赫留多夫却吓了一跳,它紧贴大车,马腿撞上车轮,一下窜到已拉着沉重大车走出大门的母马前,母马也慌乱起来,轻轻嘶鸣几声。后面还有一匹马,由一位精神抖擞的瘦老头牵着,他也赤着脚,身穿条纹裤和脏兮兮的长褂,后背现出尖尖的骶骨。

“马怎么办?”

水井后面就是村子。这一天晴朗而又酷热,上午十点即已热气腾腾,聚集的云朵只偶尔遮蔽太阳。整条街道都充斥着浓烈刺鼻、却不太难闻的牲口粪气味,这气味源自那些沿着被碾压得光溜溜的大道往山上走的大车,但主要源自各家各户院子里刨开的粪堆,聂赫留多夫正从这些人家敞开的大门前经过。跟在大车后面往山上走的几个农夫赤着脚,身穿粘有牲口粪的裤子和褂子,回头打量这个身材高大肥胖的老爷。这老爷头戴一顶灰色礼帽,礼帽上的绸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在村里由低处走向高坡,每走一步,便用锃亮的多节手杖戳一下地面,手杖的包头泛出亮光。从地里回来的农民们摇摇晃晃地坐在空空如也的大车上,他们纷纷摘下帽子,惊讶地盯着这位走在他们街道上的非同寻常之人。妇女们来到大门外,或走到台阶上,朝他指指点点,目送此人。

“没关系!”

走出大门,聂赫留多夫在被踩得坚硬的小道上遇见那个围着花围裙、耳朵上戴着小绒球的农家姑娘,她快速迈动两只粗大的光脚,走在长满车前草和独行菜的草地上。她已经是在往回走了,她的左手快速地来回摆动,幅度很大,右手则抓着一只红公鸡,让公鸡紧紧贴着她的腹部。公鸡的红色鸡冠微微颤动,这只鸡看上去相当镇定,只是不停地转动眼睛,黑色的爪子时伸时屈,爪尖死死抓着姑娘的围裙。当这姑娘走近老爷,先是放慢脚步,从跑变成走,等到与老爷齐平,她停下脚步,脑袋往后一仰,对他鞠了一躬。等他走过去之后,她才夹着公鸡继续赶路。在下坡走向水井的途中,聂赫留多夫又遇见一位老太婆,她有些驼背,身穿一件脏兮兮的粗布外衣,肩挑两只装满井水的沉重木桶。老太婆小心翼翼地把水桶放在地上,然后也像那姑娘一样脑袋往后一仰,对他鞠躬。

费季卡同意了,于是他们三人一同往村子的高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