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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六章

“牧场全被糟蹋了,”管家对聂赫留多夫说,“如果不严加处罚,就一捆干草也收不到。”

“要是真的糟蹋了牧场,那也没话说,可它刚跑进去啊。”另一个妇人说道。

“喂,可别瞎说,”怀有身孕的妇人喊了起来,“我的牲口就从来没被逮着。”

“那谁来喂孩子呢?你又没有奶子能塞给孩子吃。”

“这不逮着了吗?交钱,要不做工。”

“你要是在放牛,就不能走开。”

“那就做工吧,你赶紧把牛给放了,别饿着它!”她恶狠狠地喊道,“这就白天黑夜都没法歇了。婆婆病了。老公是个酒鬼。我一个人忙得团团转,一点儿力气也没了。你还要罚我做工。”

“我刚要跑过去看孩子,它们就溜走了。”

聂赫留多夫让管家把两头牛放了,自己再次走进花园思考,可此刻却没什么可思考的了。他如今已心知肚明,他不能不感到惊讶,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竟无人看到,他自己也在很长时间里熟视无睹。

“我提醒过你们多少次了,”微笑的管家说着,回头看了看聂赫留多夫,似乎在请聂赫留多夫做证人,“你们赶牲口回来吃食时,一定要看好自家的牲口。”

“民不聊生,人们已经习惯死亡,生不如死,比如孩子的夭折,妇女们力不胜任的劳作,所有人都食不果腹,老人们更是如此。他们渐渐落入这一状况,自己竟未意识到他们的状况之可怖,也无抱怨。因此我们便认为这种状况是自然而然的,本该如此。”如今他看得十分清楚,像青天白日一样,人民贫困的主要原因,即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为地主所占,人民其实意识到了这一原因,并一直在声张。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孩子和老人纷纷倒毙,是因为他们没有牛奶喝,而之所以没有牛奶,是因为没有土地,无法放牧牲口,无法收获粮食和干草。显而易见的是,人民的一切灾难盖源于,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并不在他们手里,而为那些拥有土地所有权、靠农民的血汗为生的人所占有,这至少是人民的灾难之主要的、直接的原因。土地对人民而言必不可少,没有土地人们便会饿死,这些贫困之极的人耕种土地,种出的粮食却被卖到国外,土地所有者便可为自己购置帽子、手杖、马车、铜器等等。这一切如今对他而言显而易见,就好像把马匹圈起来,马匹只能吃到脚下的几根草,它们没有可能享用那片能提供水草的土地,就会消瘦,就会饿死……这十分可怕,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也不该如此。应该设法消除这一现象,至少自己不再参与此事。“我一定要找到这些手段,”他心里想着,在附近的白桦林小道上来回踱步,“学术团体、政府机构和报纸都在讨论人民贫穷的原因以及改善人民生活的手段,却未言及一个定能改善人民生活的手段,即停止剥夺人民赖以生存的土地。”于是,他清晰地回忆起亨利·乔治的基本观点以及自己当年对这些观点的迷恋,他感到奇怪的是,自己居然能把这些观点忘得一干二净。“土地不能成为私有对象,不能成为买卖对象,一如水、空气和阳光。众人共享土地所有权,共享土地提供给人们的财富。”他此刻方才明白,想到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的所作所为,他为何感觉羞愧。他是在自我欺骗。他明知人不该拥有土地所有权,却又承认自己拥有这一权利,他交给农民的东西,是他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无权拥有的东西之一部分。如今他不会再这么做了,他将改变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的做法。他在脑中拟定一个方案,欲将土地交给农民,收取租金,但将这些租金当作这些农民的财产,目的是让他们有权使用这笔钱,把这笔钱用来缴税或用于公共事业。这并非Single-tax(英文:单一税),但在现行制度下它最接近单一税。最主要的是,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

事情原来是,据管家说,农夫们常常有意放自家的小牛,甚至奶牛进老爷的牧场。如今,这两位妇人家的两头奶牛就在牧场上被抓住,关了起来。管家要求两个妇人各交三十戈比赎牛,或者干两天活抵债。两位妇人却说,首先,她们的牛刚进牧场;其次,她们没钱;第三,就算她们答应做工抵债,也要马上要回牛,两头牛从早晨起就被拴在后院的畜棚里,没喂料,正在可怜巴巴地哞哞叫呢。

待他回到屋里,管家特别开心地微笑着请他就餐,并表达担忧,怕他妻子在那位耳朵上戴绣球的姑娘的协助下做出的饭菜火候欠佳。

聂赫留多夫走出花园来到台阶前,台阶旁站着两位披头散发的妇人,其中一位显然怀有身孕。管家站在台阶上,两手插在帆布大衣的口袋里。看到老爷,两位妇人不再吭声,开始整理脑袋上松散的头巾,管家则从口袋里掏出双手,开始微笑。

桌上铺着粗布台布,一块绣花毛巾权充餐巾,桌上的vieux-saxe(法文:撒克逊古瓷),亦即缺了一个把手的汤盆里盛着土豆公鸡汤,鸡就是那只黑色爪子时伸时缩的公鸡,如今已被宰杀,甚至被切成碎块,许多鸡块上还带有鸡毛。汤菜过后的下一道菜还是那只公鸡,带有烤焦的鸡毛,掺有大量黄油和白糖的奶渣。尽管饭菜不怎么可口,可聂赫留多夫吃着,并未觉出其中滋味,因为他一直在想心事,这个想法立即驱散了他从村里回来后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忧愁。

“交钱,要么做工抵债。”管家心平气静地回答。

耳朵上戴绒球的姑娘小心翼翼地上菜时,管家妻子总在门口张望,管家本人却因自己妻子的厨艺而骄傲,露出越来越开心的微笑。

“它刚刚跑进去嘛,”另一个声音说,“把牛还给我,我说。你干吗要折磨牲口,弄得孩子没奶喝。”

饭后,聂赫留多夫费了很大劲儿才让管家坐下来。为的是查验一下自己的想法,同时也把自己一直在想的问题与别人分享一下,于是,他便把自己欲将土地交给农民的方案告诉管家,并征求后者的意见。管家微笑着,做出一副他早已深思熟虑、此刻很乐于倾听的模样,但其实他什么都没听懂。这显然并非因为聂赫留多夫表述不清,而是由于,根据这一方案,聂赫留多夫将为了他人的利益而放弃自己的利益。而真理却在于,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不惜因此损害他人的利益,这一观念在管家的意识中根深蒂固,因此,当聂赫留多夫说要将土地的一切收益全都划归农民的公积金时,他以为是他自己理解有误。

“我已经够受的了,你干吗还往我脖子上挂十字架呢?”一个愤恨的女人声音说道。

“我懂了。就是说,您将从这笔公积金获取利息?”他眉开眼笑地说道。

起初,厢房四周一片寂静,可是后来,聂赫留多夫却听见管家的厢房那边传来两个女人此起彼伏的愤怒声音,其间偶尔能听见始终面带微笑的管家那心平气静的声音。聂赫留多夫仔细听起来。

“不是。您明白吗?土地不该成为个别人的私有财产。”

聂赫留多夫掏出钱包,给了这妇人十个卢布。他刚走出两步,另一位怀抱婴儿的妇人便拦住他,然后是一位老太婆,然后又是一位妇人。大家都说自己很穷,向他求助。他把钱包里的六十卢布零钱全都给了出去,然后怀着可怕的忧伤回到家里,亦即管家的厢房。管家微笑着迎接聂赫留多夫,告诉他农民们将在晚间聚齐。聂赫留多夫谢过他,没有进屋,却走进花园,在长满青草、落满白色苹果花瓣的小道上漫步,同时思考着他刚刚目睹的一切。

“是啊!”

长着一张老人脸的婴儿满面笑容,像蚯蚓一样扭动自己纤细的双腿。

“土地的一切出产因此就该归众人所有。”

“日子过得怎么样?讨饭呗。”阿尼西娅说着,哭了起来。

“这样一来您就没有收入啦?”管家问道,停止了微笑。

“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啊?”他问道,“靠什么生活呢?”

“我就是要放弃收入。”

聂赫留多夫转向阿尼西娅。

管家沉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又开始微笑。如今他明白了。他明白了,聂赫留多夫是个不太正常的人,于是,他立即开始在聂赫留多夫放弃土地的方案中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可能性,一心想把这个方案理解成他可以从中渔利的方案。

“就是我对你说的阿尼西娅。”年纪大些的男孩说。

当他最终明白他无利可图,他便满面愁容,对方案失去兴趣,只是为了讨好主人,他才继续保持微笑。见管家并不理解自己,聂赫留多夫便让管家走了,自己在布满刀痕和墨迹的桌子前坐下,开始编写自己的方案。

在走出小屋和过道时,聂赫留多夫的脑袋又两次磕在门楣上,之后才来到外面。两个男孩,一个身着已呈淡褐色的白衫,一个身着粉衫,仍在等他。还有几个孩子也凑在他俩身边。等在那里的还有几个怀抱婴儿的妇女,其中就有那位瘦小的女人,她怀里那个似乎没有重量的婴儿面无血色,头戴碎布缝成的软帽。这婴儿的小脸像是老人的脸,脸上一直泛出奇怪的微笑,两个扭曲的大拇指也在不停地微微颤动。聂赫留多夫知道,这是痛苦的微笑。他问这位妇女是谁。

太阳已经落在刚刚抽出新叶的椴树林后面,蚊虫成群飞进房间,叮咬聂赫留多夫。他刚写完方案,便听见村里传来牲口的叫声、吱呀的开门声和聚拢起来的农夫们的说话声。聂赫留多夫告诉管家,不必让农夫们来账房,他自己去村子,去往农夫们聚集的院落。聂赫留多夫一口喝干管家端来的一杯茶,然后向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