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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三部 第六章

“从那时起,我成了一个革命者。是的。”他说着,镇静下来,又简短地叙述了他后来的故事。

在这之后他沉默良久,喘着粗气,压抑着涌至喉头的哽咽。

他加入民意党,甚至成为一个破坏小组的负责人,小组的目的就是进行反政府的恐怖行动,迫使政府放弃权力,把权力交给人民。他怀着这一目的四处奔波,或去彼得堡,或去国外,或去基辅,或去敖德萨,并在各地大获成功。一个他十分信赖的人出卖了他。他被逮捕,受到审判,在狱中被关押两年,最后被判处死刑,后改为无期苦役。

“我蹲的那座监狱,”克雷里佐夫对聂赫留多夫说(他坐在高高的板床上,胸部凹陷,胳膊肘支着膝盖,只是偶然看一眼聂赫留多夫,他漂亮的双眼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充满智慧和善意),“管得不算太严,我们不仅可以敲打墙壁传递信息,还可以在走廊里走动,相互交谈,分享食品和烟草,晚上甚至可以一起唱唱歌。我嗓子很好。是的。要不是我母亲,她痛不欲生,要不是她,我在监狱里还觉得挺好的,甚至感到很开心,很有意思。再说,我在那里还认识了著名的彼得罗夫(他后来在狱中用碎玻璃割破血管自杀了)和其他一些人。但我当时不是革命者。我还结识了同一囚室的两名难友。他俩都因波兰传单案被捕,因在被押往火车站途中试图逃跑而被判刑。一位是波兰人洛津斯基,一位是犹太人,姓罗佐夫斯基。是的。罗佐夫斯基还完全是个孩子。他说他十七岁,可他看上去不过十五岁,个头又瘦又小,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活泼好动,像所有犹太人一样很有音乐天赋。他的嗓子正处在变声期,可他唱歌唱得很好听。是的。我亲眼看到他俩被带去受审,是一早带出去的。晚上他们回来后说,他俩被判了死刑。谁都没想到。他俩的案子并不重,他俩只是试图挣脱押解兵,甚至没伤害任何人。再说,判罗佐夫斯基这样一个孩子死刑,这也太反常了。我们牢里的人都认为这是在吓唬人,判决不会得到批准。大家起初一阵慌乱,之后就安下心来,生活照旧过了下去。是的。可是有一天晚上,一位看守走到我的门前悄悄告诉我,说来了几个木匠,他们正在做绞架。我开头不明白:怎么回事?什么绞架?可是老看守却神情慌乱,我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绞架是为我们那两位难友准备的。我想通过敲击墙壁与其他难友交谈,又怕这两位听见。难友们全都默不作声。显然,大家全都知道了。过道里,各间囚室里,整个晚上都鸦雀无声。我们没有敲墙,也没唱歌。十点左右,那个看守又来到我身边,说从莫斯科来了几名刽子手。他说完之后就走开了。我喊他,让他回来。可我突然听见,罗佐夫斯基在他的囚室里隔着走廊冲我喊道:‘您在干吗?您喊他干吗?’我说,看守是给我送烟草来的,可是罗佐夫斯基似乎猜到了什么,他问我,我们为什么不唱歌,为什么不敲墙。我不记得我当时对他说了什么,只是赶紧走开,免得与他说话。是的。可怕的一夜。我整夜留神听着各种声响。天亮时,我突然听见过道的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过来,很多人。我站到小窗旁。过道里点起一盏灯。率先进来的是典狱长。这个人很胖,好像也很自信,行事果断,可他却脸色难看,煞白煞白的,他垂头丧气,像是被吓着了。跟在他后面的副典狱长眉头紧锁,神情坚决。再后面是一名卫兵。他们从我的门前走过,停在旁边囚室的门前。我听到,副典狱长用有些奇怪的嗓音喊道:‘洛津斯基,快起床,换身干净衣服。’是的。后来我听见牢房的门哗啦一响,他们走向洛津斯基,然后听见洛津斯基的脚步声,他走向过道的另一边。我只能看见典狱长。典狱长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反复地把一只纽扣解开又扣上,不住地耸着肩膀。是的。突然,他像是被吓着了,躲到一旁。原来是洛津斯基从他身旁走过,走近我的门口。小伙子很漂亮,您也知道,好看的波兰人相貌,前额饱满宽阔,一头鬈曲的柔软金发,两只漂亮的天蓝色眼睛。小伙子风华正茂,年富力强。他在我的小窗口前停住脚步,于是我看见了他的整张脸。这张清瘦、灰白的脸上满是恐惧。‘克雷里佐夫,有烟吗?’我正要递烟给他,副典狱长却迫不及待似的掏出自己的烟盒,递了过去。洛津斯基拿起一支烟,副典狱长划着火柴给他点烟。他抽起烟来,好像在思考。后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口说道:‘真残忍,真不公道。我什么罪也没有啊。我……’我一直盯着他年轻的、白皙的脖子,只见他的喉头在颤抖,他说不下去了。是的。就在这时,我听见罗佐夫斯基用他尖细的犹太人嗓音在过道里喊叫。洛津斯基扔掉烟头,从我的门前走开。我的小窗口里于是现出了罗佐夫斯基的身影。他那张孩子气的脸庞涨得通红,满是汗水,黑色的眼睛含着泪水。他也穿了一身干净衣服,裤子过于肥大,他一直在用两只手往上提裤子,他浑身都在打颤。他那张可怜的脸庞贴近我的小窗:‘阿纳托利·克雷里佐夫,大夫给我开了润肺茶,是吗?我不舒服,我还想再喝点润肺茶。’没人搭话,他面带疑问,时而看着我,时而看着典狱长。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直没弄明白。是的。突然,副典狱长沉下脸来,又用那种刺耳的声音喊了起来:‘开什么玩笑?快走。’罗佐夫斯基显然不知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似乎迫不及待地走了起来,几乎在走廊里飞奔,走在所有人前面。可是后来,他不肯走了,我听见了他尖利的喊声和哭声,之后响起一阵喧闹声,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在刺耳地尖叫、哭泣。后来,声音越来越远,过道的门哗啦一声,于是便安静下来……是的。就这样把他俩绞死了。用绳子勒死了他俩。另一位看守看到了,他对我说,洛津斯基并未反抗,罗佐夫斯基却挣扎了很久,因此把他拖上绞刑架,把他的脑袋硬塞进绞索。是的。这个看守是个傻乎乎的小子。他对我说:‘老爷,我听说这事很可怕。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他们被吊起来,只是肩膀这么动了两下,’他演示了一下,肩膀如何耸起来,又耷拉下去,‘然后刽子手又顿了顿绳子,就是说,让绞索勒得更紧一些,这就完事了,身子再也不抖了。’”克雷里佐夫重复了一下看守的话:“‘没什么可怕的。’”他想挤出一个微笑,却转而痛苦起来。

他在狱中身患肺结核病,在他目前所处的条件下,显而易见,他的生命未必能持续数月,他很清楚这一点,可他并不后悔他的作为。他说,如果他有第二次生命,他仍旧会把它用于同样的事业,即摧毁现存秩序,因为在现存的秩序之下,他所目睹的一切仍旧会发生。

聂赫留多夫尤其喜爱卡秋莎所在队伍中的一个人,即患有肺结核病的年轻流放犯克雷里佐夫。聂赫留多夫在叶卡捷琳堡即与他结识,后在途中又数次见面,相互交谈。夏天里,有一次在宿营地的休息日,聂赫留多夫几乎与他待了一整天,克雷里佐夫在聊天中对聂赫留多夫谈了自己的身世,谈他如何成了革命者。他入狱前的身世十分简短。他父亲是南方省份的富裕地主,在他很小时即已去世。他是独子,由母亲抚养成人。他在中学和大学里学习轻松,毕业时成为数学系头名副博士。校方建议他留校任教,出国深造,但他迟疑不决。他爱上一位姑娘,他想结婚,想做地方自治会工作。他什么事都想做,却什么事都没下定决心去做。这时,一位大学同学请他为共同的事业捐点钱。他知道,这共同的事业就是革命的事业,他当时对这一事业毫无兴趣,但出于同学情谊和虚荣心他还是给了钱,他怕别人认为他胆小。拿到这笔钱的人被捕,从他身上搜出一张字条,根据字条得知钱为克雷里佐夫所捐。克雷里佐夫于是被捕,起先押在警局,后被关入监狱。

接近这个人,听了这个人的身世,聂赫留多夫因此理解了他先前不懂的许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