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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四四章

这一世界观便是,所有男人,无论老人还是青年,学生还是将军,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无一例外地均将与漂亮女人的性交视为主要乐事,因此,所有的男人虽然都在装模作样地忙着各种事情,但他们实际上整天想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她正是一个漂亮女人,她可以满足,也可以不去满足他们的这一愿望,她由此成为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她之前和现今的所有生活均在佐证这一观点的正确性。

玛丝洛娃关于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在世上的地位就构建了这样一种观点。她是一名妓女,还被判服苦役,尽管如此,她仍构建出一种世界观,凭借这一世界观,她可以认同自己,甚至可以在别人面前因自己的角色而骄傲。

十年来,无论何时何地,她发现所有的男人都想要她,从聂赫留多夫和老警察局长到监狱里的那些看守,她还没有见过,没有看到不想要她的男人。因此在她看来,整个世界就是好色之徒的大聚会,他们在四面八方窥伺她,挖空心思使出各种手段,如欺骗、强暴、收买和圈套,试图占有她。

人们通常以为,窃贼、凶手、奸细、妓女等会承认他们的职业十分糟糕,他们理应感到羞耻。情况完全相反。或因为命运的左右,或由于自己作孽,一些人落入某种境地,可无论他们的处境多么不正常,他们依然要构建一种整体的生活观,凭借这样的观点,他们才能觉得他们的处境是不错的,受人尊重的。为了支撑这种观点,人们会本能地依附某个圈子,在这个圈子里,他们所构建的生活观以及他们的生活地位能得到认可。如果窃贼夸耀他们的技巧,妓女夸耀她们的放荡,凶手夸耀他们的凶残,我们会感到惊讶。但我们之所以感到惊讶,是因为这些人的圈子及其氛围是局限的,更主要的是,我们置身于他们的圈子和氛围之外。然而,当富人夸耀他们的财富,也就是他们的巧取豪夺,当将领夸耀他们的胜利,也就是他们的血腥杀戮,当统治者夸耀他们的强大,也就是他们的暴政专制,不也是如出一辙的现象吗?我们感觉不出这些人为了论证其角色的合理性而歪曲了生活观和善恶观,是因为有更多的人持有这种被歪曲的观念,是因为我们自己也属于这个圈子。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理解生活的,凭借对于生活的这种理解,她就不仅不是一个最卑微的人,反而成为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玛丝洛娃很珍视自己对于生活的这一理解,认为它重于世上的一切,她也无法不珍视,因为这一生活观一旦改变,她便会丧失这种生活观在人间赋予她的生活意义。为了不丧失自己的生活意义,她本能地要依附由那些与她生活观相同的人所构成的圈子。她觉出聂赫留多夫试图将她带往另一天地,她预感到,在他带她去的那个天地,她将失去这种可以给她以自信和自尊的生活处境,她于是在抗拒他。正因为这一原因,她驱散了那些关于少女年代、关于与聂赫留多夫初恋的回忆。这些回忆与她当下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完全淡出她的记忆,或者更确切地说,已封存在她记忆的深处,一如蜜蜂把螟(即幼虫)密封在蜂巢里,不让它们出来,否则它们就会把蜜蜂的劳动成果全都毁掉。因此对于她来说,如今的聂赫留多夫已不再是她纯情爱过的那位青年,而是一个她可以,也应该加以利用的阔先生,她与他的关系,一如她与所有男人的关系。

他感觉惊异的主要原因是,玛丝洛娃不仅不以其身份为耻,不是指女犯身份(她倒是以女犯身份为耻的),而是指妓女身份,她甚或心满意足,几近以当妓女为荣。不过,这也别无选择。每个有行为能力的人都必须认定自己的行为重要而又有益,因此,无论一个人是何身份,他都一定会构建自己的人生观,借助这样的人生观,他才能觉得他的活动重要而又有益。

“不,我未能说出最要紧的话。”聂赫留多夫与人们一同走向出口,心里想道,“我没对她说我要娶她。我没说,但我一定要这样做。”

在第一次会面时聂赫留多夫以为,卡秋莎见到他,了解到他愿意为她效力的愿望,听了他的忏悔,一定会大为感动,重新成为先前的卡秋莎。可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发现卡秋莎已不存在,只剩下玛丝洛娃。这使他惊异,令他恐惧。

两位看守站在门口放探监者出去,又在用手拍着每个人点数,为了不放走一个囚犯,也不留下一个探监者。聂赫留多夫的后背又被拍打一下,可这一回他不仅不觉得屈辱,甚至已对此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