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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一部 第四三章

“谁会养活一个带孩子的佣人呢?她俩一看出苗头,就把我赶走了。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全都忘了。事情全都结束了。”

“姑妈怎么会放您走呢?”

“不,还没结束。这事我不能不管。我如今要赎我的罪。”

“我自己也病了,差点死掉。”她说道,并未抬起眼睛。

“没什么罪好赎,过去的也就过去了。”她说道,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是,她突然看了他一眼,又带着令人不快的、既诱惑又可怜的神情冲他笑了一下。

“怎么回事?”

玛丝洛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见到他,尤其是在此时此地,因为他的出现最初令她大为吃惊,迫使她忆起她从未忆起的往事。最初她朦胧地忆起,那个爱她的,也为她所爱的英俊青年为她打开一个新颖神奇的情感世界和思想世界。之后,她忆起他莫名其妙的残忍,忆起在那神奇的幸福之后接踵而至的一系列屈辱和磨难。于是,她感觉很痛苦。但是,她无力面对这一切,此时便采取了她一以贯之的方式,即驱散心头的这些回忆,并用放浪生活的特殊迷雾遮蔽往事,此时此刻,她正是这么做的。起初,她曾将此时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与她当初爱过的那个青年联系在一起,可她后来发现这会令她十分痛苦,便放弃了这样的联想。此时,这位衣着整洁、保养得很好、胡子上洒了香水的先生,对于她而言已不再是她从前爱过的那个聂赫留多夫,而只是众多男人中的一位,这些男人在他们需要的时候便要享用像她这样的尤物,而像她这样的尤物也要利用那些男人,以获取最大利益。因此,她就诱惑地冲他笑了一下。她沉默了片刻,在设想该如何利用他。

“当时就死了,谢天谢地。”她简短地、恶狠狠地回答,调转目光不再看他。

“事情全都结束了,”她说,“如今已经判了服苦役。”

“不是有过一个孩子吗?”他问道,觉得自己脸红了。

在说出这个可怕字眼的时候,她的双唇颤抖起来。

“没有,没认出来。我也没工夫认。我也没细看。”她说。

“我知道您无罪,我坚信您无罪。”聂赫留多夫说。

“我前天当过陪审员,”他说道,“就在您受审的时候。您没认出我来?”

“我当然无罪。我不是小偷,也不是强盗。我们这里的人都说,事情全靠律师,”她继续说道,“都说应该上诉。他们说,要花很多钱……”

“我的上帝!帮帮我。教教我该怎么做!”聂赫留多夫看着她那张变化很大、如今已不显得好看的脸庞,在心底说道。

“是的,一定要上诉,”聂赫留多夫说,“我已经找过律师了。”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却反过来问道,她那双有些斜视的眼睛像在看他,也像在看别处。

“不要心疼钱,找个好律师。”她说。

“我知道您很难原谅我,”聂赫留多夫开口说道,但立马又停住,觉得泪水妨碍了他,“但如果说过去已经无法改变,那么我现在就要尽最大努力做事。请问……”

“我尽最大努力去做。”

玛丝洛娃疑惑地看了副典狱长一眼,然后似乎感觉惊讶地耸耸肩膀,随聂赫留多夫走向长椅,整了整裙子,坐在他的身旁。

两人沉默下来。

聂赫留多夫走向靠墙摆放的长椅。

她又那样笑了一下。

“可以在这里谈。”副典狱长说了一句便走开了。

“我想向您要点……钱,要是能行的话。不多……十个卢布,不用再多了。”她突然说道。

一分钟后,玛丝洛娃从侧门走了出来。她迈着柔和的脚步一直走到聂赫留多夫面前,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她黑色的鬈发像前天一样,有几绺露在外面,她脸色不好,苍白浮肿,但面容姣好,神情自若,只有那双有些斜视的乌黑眼睛在肿胀的眼皮后面泛出晶亮的光芒。

“行,行。”聂赫留多夫发窘地说道,伸手去拿钱包。

“玛丽娅·卡尔洛夫娜!”他对那名女看守说,“把玛丝洛娃带出来。”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副典狱长。

“好吧,可以临时把她带到这里来。”

“别当着他的面给钱,等他走开再给,要不会被没收的。”

副典狱长想了片刻。

待副典狱长刚一转过身去,聂赫留多夫便掏出钱包,可他还不及把一张十卢布纸币递过去,副典狱长又转回身来,面对他俩。他把纸币攥在手心。

“我没办法隔着栅栏说话,什么也听不见。”

“这个女人已经死去了,”他想道,同时看着这张曾经十分可爱、如今却庸俗浮肿的脸庞,脸上那双有些斜视的黑眼睛闪闪发亮,不怀好意地盯着副典狱长和聂赫留多夫攥着纸币的手。他内心出现片刻的摇摆。

让人将聂赫留多夫领来女监的副典狱长显然对聂赫留多夫很感兴趣,他来到女监,见聂赫留多夫不在栅栏旁,便问他为何不与他想见的人说话。聂赫留多夫擤一下鼻涕,振作精神,竭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

昨天夜间对他说话的那个诱惑者又在聂赫留多夫内心发出声音,如惯常那样竭力让他别去思考诸如应该如何行事的问题,而仅仅考虑他的行为之结果,有何益处。

他说不下去了,便离开栅栏,强忍住在胸口奔突的痛哭。

“对这个女人你做不了什么,”那个声音在他心里说道,“你这样做只是在往自己的脖子上挂石头,会淹死自己,妨碍你成为有益于他人的人。给她一些钱,把你手头的钱全都给她,然后与她道别,从此一刀两断?”

她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直用斜视的目光盯着他。

可他立即又觉得,此时此刻,他内心正完成一种最重要的变化,他的内心生活就摆放在摇摆不定的天平上,最轻微的力量也会使天平的两端上下摆动。他给出了这种力量,向昨天自己内心感觉到的上帝发出吁求,上帝立即回应了他。他决定向她道出一切。

“请你原谅,我真的对不起你……”他又喊了一句。

“卡秋莎!我是来求你原谅的,可你还没有答复是不是原谅我,将来会不会原谅我。”他说道,突然改口对她以“你”相称。

喊出这句话后他感觉羞耻,便四下张望。可他立马想到,如果他感觉羞耻,这倒更好,因为他原本就是可耻的。于是,他继续高声说道:

她没听他说话,只是时而盯着他的手,时而盯着副典狱长。待副典狱长转过身去,她迅速向他伸过手来,接过纸币塞进了腰带。

“我是来求你原谅的。”他大声喊道,像背书一样没有语调。

“您说的话好奇怪啊。”她笑着说道,他觉得她的话里不无轻蔑。

“是像一个人,可我不敢认。”她喊了起来,不看他,她突然涨红的脸庞越发阴沉了。

聂赫留多夫感到,她内心有一种东西在与他作对,在护卫如今的她,在妨碍他深入她的内心。

眼见聂赫留多夫的激动,玛丝洛娃认出了他。

可奇怪的是,这不仅未能使他后退,反而成为一种更为强大、特殊的新力量,促使他去接近她。他感到,他应该在精神上惊醒她,这十分艰难,但吸引他的正是这件事的艰难。他如今对她怀有的这种情感,他之前无论对她还是对其他人均不曾怀有,其中没有任何私情,他对她没有任何需求,他只希望她不再是如今这个模样,希望她醒悟,成为从前的她。

“上帝作证,我不清楚。”对面一名女犯高喊。

“卡秋莎,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了解你,我记得你在帕诺沃……”

“我说,你干吗要管闲事呢……”这边有人喊道。

“何必提那些旧事。”她冷冷地说。

“是的,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情,我在赎罪。”聂赫留多夫想道。一想到这一点,眼泪便涌上他的双眼,喉头发哽,他用手指紧紧抓着栅栏,不再说话,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提起这些,是为了弥补,为了赎罪,卡秋莎。”他开口说道,他还想说他要娶她,可他遇见她的目光,在那目光中读出一种粗鲁可怕、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于是便说不下去了。

“我是来……”

这时,探监者们开始往外走。副典狱长走近聂赫留多夫,说探视时间已经结束。玛丝洛娃站起身,顺从地等待让她离开的命令。

“听不清您说什么。”她大喊一声,眯起眼睛,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再见,我还有很多话要对您说,可是瞧,今天说不成了,”聂赫留多夫说着,伸出手去,“我还会再来的。”

玛丝洛娃听不清聂赫留多夫的话,但她根据他说话时的神情突然想起了他。可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笑容却从她的脸上消失,她的眉头也痛苦地皱了起来。

“话好像也说完了……”

“你听着,人都快死了,你还要怎样呢?”那边有个人高喊。

她递过手去,却没有握对方的手。

“你别跟我嚼舌头,”他身边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喊道,“你到底拿了没有?”

“不,我还要想办法再见您,找个能和您说话的地方,到时候再把该对您说的重要事情说给您听。”聂赫留多夫说道。

“我想见……”聂赫留多夫不知接下来该用“您”还是“你”,随后他决定还是用“您”,他用与平常一样的语气说道,“我想见您……我……”

“您愿来就来吧。”她说着,面带微笑,这是那种意在取悦男人的微笑。

“您找我?”她说道,将自己那副微笑的、眼睛有些斜视的脸庞贴近栅栏。

“您比我的妹妹还要亲。”聂赫留多夫说。

但是,她根据他的穿着知道他是个有钱人,她笑了笑。

“好奇怪。”她又重复了这个字眼,摇摇头,向铁丝网的那一边走去。

玛丝洛娃回头一看,她抬起头,挺起胸,带着聂赫留多夫很熟悉的那种温顺神情走近栅栏,挤到两名女犯中间,用惊讶和问询的目光盯着聂赫留多夫,却没认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