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复活 > 复活 第一部 第四一章

复活 第一部 第四一章

“你去哪儿?”持枪的士兵高声喊道。

聂赫留多夫返回等候的人群。人群里走出一人,他衣衫褴褛,戴一顶皱巴巴的帽子,光脚穿一双破鞋,脸上布满一道道红色疤痕,他向监狱走去。

“你喊什么?”这衣衫褴褛的人退了回来,丝毫也不在乎哨兵的吆喝,他回敬道,“不让进,我就等等。喊什么喊,像个将军似的。”

“在做礼拜。礼拜结束了就放人进去。”

人群中发出赞许的笑声。探监者大多衣着很差,甚至衣衫褴褛,但也有几位穿着体面的男女。聂赫留多夫身边就站着一位服饰考究、脸色红润、胡须剃得干干净净的男人,他拿着一个包裹,里面显然是内衣。聂赫留多夫问他是否第一次来,手拿包裹的人回答说他每个礼拜天都来这儿,于是两人攀谈起来。此人是银行的守门人,他是来探望他兄弟的,他兄弟因为伪造罪被判刑。这个心地淳朴的人把自己的故事全都告诉了聂赫留多夫,他正想探问聂赫留多夫的故事,他俩的注意力却突然被吸引开去,只见一匹高头良种黑马拉着一辆橡胶轮胎的轻便马车驶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位大学生和一位罩着面纱的小姐。大学生的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裹。他靠近聂赫留多夫,问能否向犯人递交施舍,该如何递交,他带来的施舍是一袋白面包。

“为什么不放人进去呢?”聂赫留多夫问道。

“这是我未婚妻的愿望。这位就是我的未婚妻。她父母让我们把这些面包送给犯人。”

木屋小门的右边,在卫兵的对面,一名身穿制服的看守坐在凳子上,手拿一个本子。探监的人走到他面前,说出他们想见的人,这看守便记下来。聂赫留多夫也走到他面前,报出玛丝洛娃的姓名,穿制服的看守也记了下来。

“我是第一次来,我不清楚,但我认为该问问这个人。”聂赫留多夫指着那位身穿制服的看守说道,看守手拿笔记本坐在右边。

在这离监狱约百步开外的路口站着几位男女,他们大多拿着包裹。马路右侧是几栋不高的木质建筑,左边是一幢挂着招牌的两层小楼。监狱是一座巨大的石头建筑,它就在眼前,却不放探监者过去。一名持枪的士兵来回走动,冲那些试图越过他的人厉声吆喝。

就在聂赫留多夫与大学生说话时,监狱那扇中间开着小窗的大门打开了,一位身穿制服的军官和另一位看守走出大门,手拿笔记本的看守宣布开始放人进去探监。哨兵闪到一旁,探监者们像害怕迟到似的,全都快步冲向监狱大门,有人还跑了起来。门边站着一名看守,他数着从他身边经过的探监者,大声报出数字:“十六,十七……”,另一名看守站在门内,用手拍一下每位探监者,在放他们进入下一道门时也同样在计人数,为的是之后放人出去时不留一位探监者在狱内,也不让一位囚犯溜走。这位计数的看守并不在意走过他身边的人是谁,他在聂赫留多夫的背上使劲一拍,看守的这一下拍打刹那间让聂赫留多夫感觉屈辱,可他很快想起他来此处的目的,便因自己这种不满和屈辱的情感而难堪起来。

马车没有把聂赫留多夫直接拉到监狱前,而停在通往监狱的一个路口。

门口的第一个场所是带有拱顶的大房间,不大的窗户装有铁栅。这个房间叫集散厅,聂赫留多夫十分意外地在这里看到,神龛里有一尊巨大的耶稣受难像。

街道左侧的背阴处又冷又湿,中间却很干爽,沉重的运货马车在马路上隆隆驶过,轻便马车嘎嘎作响,公共马车铃声叮当。教堂的钟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震撼着空气,召唤人们去做刚刚在监狱里完成的那种礼拜。盛装的人们分别走向自己的教区教堂。

“这是为什么呢?”他想,在他的意识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将耶稣与自由的人而非犯人联系在一起。

酒馆前已聚起一些不上班的工人,男工们身着干净的上衣,脚蹬锃亮的靴子,女工们头上扎着鲜艳的丝巾,身披镶有玻璃珠的大衣。警察身挎系黄带的手枪执勤,搜寻可以打发掉他们无聊时光的违规现象。在街心花园的小道上,在刚刚泛绿的草坪上,孩子和狗在奔跑嬉戏,开心的保姆们坐在长椅上聊天。

聂赫留多夫走得很慢,让心急的探监者走到前面。他的心里百感交集,既有面对被关押在这里的恶人而生的恐惧,也有对那些被囚于此的无辜者,比如昨日受审的小伙子和卡秋莎的同情,还有因即将到来的会见而生的胆怯和感动。在集散厅的尽头,在聂赫留多夫快要走出房间时,看守说了一句什么话,可心事重重的聂赫留多夫没在意,跟随大多数探监者继续向前走去,亦即走向男监,而不是他要去的女监。

昨夜下了第一场温暖的春雨。路面之外的所有地方突然全都长出了绿草,花园里的白桦树身披绿色的绒毛,稠李和白杨展开芳香、细长的叶子,住户和店铺屋外的套窗被卸下来清洗。在聂赫留多夫的马车必经的旧货市场上,联排的货摊前挤满了人,一些衣衫褴褛的人腋下夹着皮靴、肩上搭着熨得笔挺的西服长裤和背心,来回走动。

他让心急的人走在前面,最后一个走进指定的会见室。他推门走进这个房间,首先让他震惊的,便是数百个嗓门汇成一体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直到走近那些人,看到他们像苍蝇叮在糖上一样紧紧贴着那将整个房间一分为二的铁丝网,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间后墙上开着几个窗户的屋子被两道而非一道铁丝网隔成三块,铁丝网从地面直到天花板。两道铁丝网之间,有几名看守来回走动。铁丝网的那边是囚犯,这边是探监的人。两者之间隔着两道铁丝网,距离两三米,这样一来,不仅无法传递任何东西,甚至连对方的脸也看不清,眼睛近视的人尤其如此。交谈很困难,为了让对方听见,就得竭尽全力地大喊。两边的人都将脸紧贴在铁丝网上,这是一张张妻子的脸,丈夫的脸,父亲的脸,母亲的脸,孩子的脸,这一张张脸庞在努力地相互张望,每个人都想说出想说的话。正因为每个人都想让对方听见自己的话,旁边的人也想这样,他们的声音相互干扰,每个人都想用声音盖过他人,如此便产生出这交织着喊叫的轰鸣声,聂赫留多夫进门时就被这轰鸣声惊倒了。根本不可能听清大家在说什么,只能凭借人们的神情才能判断出他们说的是什么,两位交谈者是什么关系。聂赫留多夫近处一位扎着头巾的老太婆紧贴在铁丝网上,哆嗦着下巴,正对一位脸色苍白、被剃了阴阳头的年轻人叫喊着什么,那个男犯扬起眉毛,皱着眉头,仔细听着老太婆的话。老太婆旁边有一位身穿农家服装的年轻人,他用两手罩着耳朵,不住地摇头,在听一位相貌与他很相似的囚犯说话,那囚犯面容憔悴,胡子花白。稍远处站着那位衣衫褴褛的人,他挥动胳膊,喊着什么,还发出笑声。他旁边的一位妇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头上扎一条质地很好的羊毛头巾,她嚎啕大哭,显然是第一次看见对面那位身穿囚服、白发苍苍的人,他被剃了阴阳头,脚戴镣铐。这妇人的脑袋上方是那位与聂赫留多夫交谈过的守门人,他在拼命地朝对面一位眼睛闪亮的秃顶男犯喊叫。待聂赫留多夫明白他也将在这样的条件下说话,他便心生愤恨,恨那些设置和维持这套方式的人。他感到惊讶的是,面对这样一种可怕的场景,这一种侮辱人类感情的方式,竟然无人感到屈辱。士兵和典狱长,探监者和犯人,大家全都心平气静,似乎认为本该如此。

“牛奶,牛奶,牛奶!”

聂赫留多夫在这个房间里待了约五分钟,他感觉到某种奇特的忧伤,意识到自己无能为力,与整个世界都不合拍。他内心一阵恶心,像是晕船的感觉。

聂赫留多夫出门很早。一位农夫赶车走在胡同里,用奇怪的声音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