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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四二章

两位民工中的一位年约五十,他带着不解甚至担心与年轻的民工交换一下眼色。聂赫留多夫并未像老爷那样骂他们,驱赶他们,反而给他们让座,这使他俩很惊讶,很窘迫。他俩甚至感到害怕,怕这样一来他们会遇到什么不妙的事情。可待他们发现这里并无任何圈套,聂赫留多夫和塔拉斯的交谈也很家常,他们便安下心来,让一个小伙子坐到行李袋上,要聂赫留多夫坐回自己的座位。起初,坐在聂赫留多夫对面那个上了年纪的民工缩着身子,使劲把自己套着树皮鞋的双脚往后挪,以免碰到老爷,可是后来,他却如此友好地与聂赫留多夫和塔拉斯攀谈起来,讲到他想让聂赫留多夫十分关注的地方,他便手心向上,用手背拍一拍聂赫留多夫的膝盖。他说到他的情况,说到他在泥炭沼泽干活,他们在那儿干了两个半月,现在回家去,每人带回十卢布工钱,因为一部分工钱已经提前预支了。他说,他们的活儿要在齐膝深的水里干,从日出干到日落,中间只有两小时午休时间。

与塔拉斯谈话的园丁坐的并非自己的座位,他返回自己的位子,于是在塔拉斯的旁边和对面便空出三个座位。三位民工坐了下来,可当聂赫留多夫走到他们跟前,他的老爷服饰令民工们深感不安,便站起身来打算离开,聂赫留多夫却请他们留下,自己则坐在过道边座椅的扶手上。

“没干惯的人当然很苦,”他说,“我干惯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过伙食不错。起初伙食很糟,后来大家生气了,伙食才好起来,干起活来也就轻松了。”

民工们却像那些大难不死的人一样,体验到了欣喜和安心,他们停下脚步,纷纷就座,从肩膀上放下沉甸甸的行李袋,塞到座椅下面。

后来他说道,他这样出门干活已持续二十八年,挣的钱交给家里,起先交给父亲,然后交给哥哥,如今交给管家的侄子。每年挣的五六十卢布里,他自己过日子只花两三卢布,买点烟草和火柴。

“Voilà encore des nouvelles!(法文:真是新鲜!)”两位太太中的一位说道,她坚信她标准的法文能引起聂赫留多夫对她的关注。戴手镯的太太则不停地嗅着四周,皱着眉头,说和这些臭烘烘的乡下人坐在一起可真叫人舒服。

“罪过啊,累了也喝点小酒。”他又添了一句,负罪地微笑着。

“你们往哪儿跑,见鬼!快坐下!”迎面走向他们的另一个列车员高喊。

他又讲起,妇女们在家怎样干了本该男人们干的活计,这次回家前,工头怎样请他们喝了半桶酒,他们中间有个人是怎么死的,他们这次还带着一个病号。他说的那位病号就坐在这节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这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他脸色灰白,嘴唇发紫。他显然患了疟疾,此刻正在发作。聂赫留多夫走到他身边,可那小伙子用十分严肃、痛苦的目光看着他,聂赫留多夫也就没有多问,以免打扰他,他建议老人给他买点奎宁,并在纸上写下了药名。他想给点钱,可老民工说不用,他自己有钱。

就在这时,一群脚穿树皮鞋、背着小皮袄和行李袋的农民工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他们自车站的一角走上站台。民工们迈着矫健轻快的步伐走近一等车厢,想走进去,却立即被列车员赶了出来。民工们马不停蹄,他们挤作一团,又赶忙走向旁边一节车厢,已经开始上车,行李袋磕着车厢的拐角和车门,可站在车站出口处的另一个列车员发现他们的企图,便冲他们厉声吆喝。已经上了车的民工马上退出来,又迈着轻快矫健的步伐奔向下一节车厢,这正是聂赫留多夫乘坐的那节车厢。列车员再次拦住他们。他们停下脚步,打算再往前走,可聂赫留多夫告诉他们,这节车厢有空座,让他们上车。他们听了他的话,聂赫留多夫也随他们走进车厢。民工们想找位子坐下来,可那位戴帽徽的先生和两位太太却认为,民工们冒昧进入这节车厢就是对他们个人的侮辱,他们坚决表示反对,并开始驱赶民工。民工有二十位左右,有老有少,却全都面色黢黑,饱经风霜,他们显然觉得自己有很大过错,便继续穿过整个车厢,行李袋不时撞在座位、壁板和车门上,他们显然准备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坐在别人吩咐他们坐的任何地方,哪怕坐在钉子上。

“唉,我常年出门在外,这样的老爷还从没见过。不撵你走,还给你让座。就是说,老爷也是各种各样的。”他面对塔拉斯给出了结论。

“Oh! il est du vrai grand monde, du vrai grand monde.(法文:哦!他可是个地道的上等社会人,地道的上等社会人。)”公爵用洪亮自信的声音谈及某人,同时与大姨子一同在毕恭毕敬的列车员和搬运工的伴随下走出车站大门。

“是啊,一个全新的世界,别样的世界。”聂赫留多夫想道,他看着这些人瘦削却有力的四肢,粗糙的土布衣裳,黢黑的、热情的、饱经风霜的脸庞,觉得自己正置身于这些全新的人的包围中。他们过着真正的、劳动人民的生活,他们怀有严肃的兴趣,他们的生活中有欢乐也有苦难。

聂赫留多夫不想看到他们,免得再次告别,于是,他还没走到车站出口便停住脚步,等那队人马过去。公爵夫人和儿子、米西、大夫和侍女走在前面,老公爵和大姨子停在后面,聂赫留多夫虽然离得很远,却听见他俩用法文交谈的只言片语。公爵说的一句话连同其腔调和嗓音,就像常有的情形那样,猛然嵌入聂赫留多夫的记忆。

“瞧,这才是le vrai grand monde(法文:地道的上等社会人)。”聂赫留多夫想道,他想起科尔恰金公爵刚才说的那句话,想起科尔恰金一家及其卑微的兴趣所构成的那个悠闲奢华的世界。

聂赫留多夫认出,那位牵着狗的年轻人就是在上中学的科尔恰金少爷,肥胖的太太就是公爵夫人的姐姐,科尔恰金一家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她家的庄园。列车长制服上的饰带和脚蹬的靴子闪闪发光,他打开车厢的门,为表示尊敬一直手扶车门。此时,菲利普和围着白围裙的脚夫用可折叠的扶手椅小心翼翼地抬出了脸庞很长的公爵夫人。姐妹俩相互问候,传来几句法文交谈,谈的是公爵夫人是坐轿式马车还是坐敞篷马车。然后,这个队伍便向车站出口走去,走在最后的是那个一头鬈发、手持雨伞和帽盒的侍女。

于是,他体验到一阵欢乐,就像一位旅行家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未知的、美好的世界。

聂赫留多夫尚未走出车厢,便发现车站的院落里停着几辆豪华马车,车上套着三匹或四匹膘肥体壮的马,马脖子上挂着铃铛;待他走上因为雨水而发暗的潮湿站台,就看见一等车厢旁聚了一群人,其中可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太太,她身披风衣,帽子上插有贵重的羽毛;还有一位高个子年轻人,他两腿细长,穿一身自行车运动服,牵着一只又肥又大的狗,狗脖子上套着一个贵重的项圈。他俩身后站着几个手持雨衣和雨伞的仆人和一位车夫,他们是来接客人的。这一群人,从身材肥胖的太太到用手提长袍下摆的车夫,全都带有镇定自信、生活富足的印记。在这群人周围顿时聚集起一圈十分好奇、崇拜财富的围观者。其中有头戴红色制帽的站长,一名宪兵,一名电报员,一个瘦削的姑娘,这姑娘身着俄式服装,戴着项链,夏日里,每逢火车到达,这姑娘一准现身,此外还有一些男女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