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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二部 第三五章

聂赫留多夫回到人行道,吩咐马车夫赶车跟在他身后,他自己跟着犯人队伍步行。犯人队伍所到之处,均会引起人们既同情又恐惧的关注。人们从马车车厢里探出头来目送犯人,直到他们在视线中消失。行人们停下来,既惊讶又恐惧地看着这可怕的场景。一些人走上前来送出施舍。押解兵接过施舍。一些人像中了魔一样跟在押解队伍后面,不过稍后会止住脚步,不住地摇头,目送队伍远去。人们相互招呼,从门洞走出来,从窗户探出身,默默地、呆呆地看着这可怕的队列。在一个十字路口,这支队伍挡住了一辆阔绰的马车。马车的驾座上坐着一位面色油亮、臀部肥大、后背上缝着两排纽扣的车夫,马车的后座上坐着一对夫妻:妻子瘦小苍白,戴一顶浅色女帽,撑一把彩色小伞;丈夫戴一顶高筒礼帽,穿一件考究的浅色大衣。他们的两个孩子坐在前排,与他们面对面:小女孩花枝招展,娇艳欲滴,就像一朵小花,她披散着金色的头发,也撑着一把小伞;那个七八岁的男孩脖子又细又长,锁骨突出,他戴一顶饰有长飘带的水兵帽。父亲在生气地责怪车夫,怪他没能及时地越过挡路的队列,妻子则厌恶地眯起眼睛,皱着眉头,用小绸伞遮挡阳光和尘土,把脸挡得严严实实。臀部肥大的车夫气鼓鼓地阴着脸,听着主人不公正的责备,因为是主人吩咐走这条街的,他使劲勒住那几匹毛色油亮、要往前走的乌青马,马笼头和马脖子上满是汗水。

“现在不行。在车站可以,这里不允许。不准掉队,快走!”他冲犯人们喊道,然后不顾炎热,迈动套着漂亮 新军靴的双腿,快步跑回自己的位置。

一名警察全心全意地想为阔绰马车的主人效劳,便试图拦住犯人队伍,让马车先走,可他感觉这队伍有一种阴沉沉的庄严感,即便为了这位富裕老爷也不能打破这庄严感。这警察于是仅仅敬个礼,表示他对财富的敬重,然后严厉地盯着犯人们,似在表达一种姿态,即他无论如何也要击退囚犯对乘车人的攻击。就这样,这辆敞篷马车只得等整个队伍走过,直到最后一辆拉着背包和女犯的大车隆隆驶过后方才起动,坐在大车上的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本已安静下来,可看见这辆阔绰的马车后又哭嚎起来。直到此时,车夫才轻抖缰绳,几匹乌青马的马掌敲打着路面,拉着微微颤动的胶轮马车向别墅驶去,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女儿以及那个脖子细长、锁骨突出的儿子是去别墅度假的。

跑到跟前,军士认出了聂赫留多夫(监狱里的人都认识聂赫留多夫),他举手行礼,在聂赫留多夫身边站下,说道: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未就眼前的景象对小女孩和小男孩做任何解释。因此,两个孩子只得对这一场景之含义做出自己的解答。

“不能靠近队伍,先生,这不允许。”他边跑边喊。

小女孩琢磨着父母脸上的表情,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即这些人是与她的父母和熟人完全不同的人,这些人都是坏人,所以他们就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因此,小姑娘只是感到有些可怕,等到那些人不见了身影,她便高兴起来。

队伍很长,前面的人已看不清身影,满载背包和病号的大车才刚刚起动。待大车起动,聂赫留多夫便坐上一直在等他的出租马车,吩咐车夫超越押送队伍,他想看看男犯中有没有他的熟人,也想在女犯中找到玛丝洛娃,问她是否收到了送给她的东西。天气十分炎热。没有风,犯人们行走在马路中央,上千只脚踏起的烟尘始终飘浮在他们头顶。犯人们脚步匆匆,聂赫留多夫乘坐的马车走得不快,拉车的并非快马,因此只能慢慢地超越犯人队伍。一排又一排奇特可怕的陌生生物在行进,上千只套着同样鞋袜的脚在不停迈动,没拿东西的手合着步伐来回摆动,似在给自己打气。他们的人数如此之多,他们的外貌如此一致,又被置于这种十分奇特的环境,这使得聂赫留多夫觉得,这些人似乎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奇特、可怕的生物。直到他在苦役犯队列中认出杀人犯费奥多罗夫,在流放犯队列中认出喜欢搞笑的奥霍金和另一个曾向他求助的流浪汉,他的这一感觉方才消失。几乎所有犯人都侧过脸来,看着这辆超越他们的马车以及坐在车上盯着他们看的先生。费奥多罗夫抬抬头,表示他认出了聂赫留多夫,奥霍金挤挤眼,不过他俩都没有躬身致意,他们认为这是不被允许的。等到与女犯们并排,聂赫留多夫马上看到了玛丝洛娃。她走在女犯队伍的第二排。这一排最靠边的是一个红脸膛、黑眼睛、相貌难看的短腿女子,她把囚袍的下摆掖在腰间,这是“美人儿”;第二位是个孕妇,她在吃力地迈动两腿;第三个就是玛丝洛娃,她背着背包,眼睛直视前方,神情平静而又坚定;与她并排的第四人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她身穿短袍,像农家妇人那样扎着头巾,精神抖擞地走着,这是费多西娅。聂赫留多夫走下马车,走近女犯队伍,想问问玛丝洛娃是否收到东西,问问她身体如何,可是在队伍这边负责警戒的一位押解军士却立即发现有人靠近,便向聂赫留多夫跑来。

脖子细长的小男孩的答案却与此不同,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队伍,连眼皮也不眨。他凭借神的授意确定无疑地知道,这些人是与他一样的人,是与所有人一样的人,因此是有人在对这些人做坏事,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很可怜这些人,害怕这些脚戴镣铐、头被剃光的人,但他更害怕那些给这些人戴上镣铐、剃光脑袋的人。因此,小男孩的嘴巴噘得越来越高,他在竭尽全力忍着不哭,他觉得在这种场合哭泣是丢人的。